墨时泗跟着季舒玄到了一间存放旧案卷宗的屋子,墨时泗半跪在地,低头,“请大人责罚。”
季舒玄扫了一眼堆满屋子的卷宗,道:“你把它们誊抄一遍,记住,要一字不错。”
墨时泗听得心惊,这要誊抄到什么时候?
“大人……”墨时泗小心翼翼地:“罚我吃板子行不行?”
季舒玄没作声,直接走了,墨时泗浑身一软坐倒在地,索性又躺在地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痛苦地哼唧起来。
门外,传来季舒玄的命令:“七天之内抄完,抄完后我会仔细检查。”
墨时泗痛苦得心在抽搐。
七天!时间太紧了。
墨时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拿出一本卷宗来誊抄。
翻动卷宗时,墨时泗发现卷宗受潮,有些地方生了霉点,他随手一翻动,书页就撕扯出一条巨大的口子。
原来司判大人是担心卷宗受潮不易保存,所以才特别叫他誊抄一遍。事情确实是一项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为什么非得找他啊,他可是斩影司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文书啊!
有案子问文书,无案子罚文书,还有没有天理?
墨时泗心里也清楚,他被罚来誊抄卷宗是因为他与玲珰姑娘走得太近,有些人吃醋了。墨时泗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要与玲珰姑娘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段距离被墨时泗视为生命线。
墨时泗在斩影司人缘一向不错,季舒玄前脚刚离开斩影司的大门,就有小喽啰跑来给墨时泗帮忙。
墨时泗无精打采,他们哪能帮得上忙?司判大人又不是不认识他的笔迹,万一认出来了,指不定要加倍惩罚。
墨时泗问那小衙役:“司判大人去哪儿了?”
小衙役回他:“去哪儿不知情,但他带着封条,应该是要封哪家的铺子家宅。”
墨时泗泛起疑惑,“最近没有要封的铺子家宅啊,之前疯病的事闹得满城人心惶惶,鼓励他们重新开门做生意还来不及呢。”
墨时泗忽然想到了颜倾。
小衙役见墨时泗心里有了答案,催问:“你猜到了?”
墨时泗不耐烦地打发小衙役:“走开走开,别耽搁我做正事儿,猜没猜到都跟你无关。”
墨时泗还不忘凑上前小声提醒小衙役:“以后做事小心着点儿,一定要远离司判大人身边的女人。”
小衙役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后惊诧地瞪大了眼:“你连司判大人的女人也敢碰?”
气得墨时泗直打小衙役的手,“说什么说什么呢?还嫌我不够惨要害死我啊?要是我死了,我铁定拉你垫背!我整不死你我!”
小衙役被吓得不轻,赶紧跑了。
当季舒玄封完颜倾的铺子回到斩影司时,玲珰还没有醒酒。
季舒玄坐在书案上翻看玲珰画的那些画像,慢慢地整理脑子里的思路。
赫连舒喜欢过的人不管之前是什么身份,入宫后都是斩影门大司判,换句话说,她喜欢过的人从第一位斩影门大司判到如今的季舒玄,一个不落。
其中一事比较蹊跷,季舒玄是斩影门大司判的事少有人知道,就连共事多年的陆城主也不知情,赫连舒是怎么精准地找上门来的?
季舒玄算了算,从第一位斩影门大司判到如今,整整一千年。
赫连舒——居然活了一千年之久。
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神?魔?仙?怪?
世上无鬼神,这是季舒玄断案多年来的坚持,也并不会因为看到一些无法理解的事就改变想法,他想自己找到答案,找出关于赫连舒的一切。
季舒玄忽然想到一个人——秦雪。
秦雪之所以心中积怨,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与赫连舒有过一段往来。
秦雪与斩影门毫无瓜葛,也从未入宫,也就是说他的未婚夫是唯一一个不是斩影门大司判?
季舒玄打算亲自去找秦雪问问情况。
没有玲珰在,季舒玄没法进入离境之中,他只有等玲珰醒酒之后再说。
玲珰睡得迷迷糊糊,嘴角偶尔动一下,有种幼儿般的软糯娇嫩。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仓皇叩门。
季舒玄听得焦躁,眉头蹙在了一起,眼带微怒。
“谁?”季舒玄问。
“大人,圣上驾到。”衙役禀报。
圣上?他来做什么?
季舒玄来到正厅时,皇帝祁南高坐正位,墨时泗正在倒茶。抄了几个时辰的书,手还不抖,也确实是练家子出身。
季舒玄半跪行礼:“不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南此次轻装出行,只带了一队十二侍卫,分别立在正厅两侧,如皇帝的两翼。
祁南起身疾走向季舒玄,用朋友似的口吻道:“来你这儿之前,朕去了趟别处,你猜猜。”
祁南情绪起落大,人人皆知,大臣们往往因为猜不透他的心思,把握不住他的情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但季舒玄从未有过一寸慌乱,不管他情绪如何转变,季舒玄都沉稳自若。
季舒玄不喜欢玩猜的游戏,直道:“请圣上明示。”
“朕去了一家画铺,无名无姓的小铺子,想买几幅画来着,谁知贴着斩影司的封条。朕问过了,是司判大人带人去封的,画铺那儿有什么案子?”祁南说话时而直接时而婉转,他的心思如深海里的针难以触摸。
季舒玄道:“还在调查,查清楚后,微臣会向圣上明示。”
祁南凝望着季舒玄,半晌,他利落道:“不对。”
“斩影司平日查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那画铺既没人死也没人伤,生意做得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封了?”祁南忽然一笑,打趣一般道:“莫非司判大人也学会公报私仇了?”
季舒玄没有否认,“圣上认为是,那就是了。”
祁南又笑了,“你啊,总是这样,无论好坏,做了就是做了,不会隐藏半分,也不会解释一句,让朕好难琢磨。”
祁南凑上前来,问他:“那个小画铺的老板怎么惹你了?”
“圣上对他感兴趣?”季舒玄问。
祁南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浅浅一笑,道:“朕对他的画更有兴趣。”
提到画,季舒玄就想到了之前祁南悄悄到王城来时买画的情形,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玲珰。
祁南拍拍季舒玄的肩膀,“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给你看过的画,近看有近的妙处,远看有远的妙处。”
祁南坐回到高座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季舒玄:“爱卿懂女人吗?”
季舒玄没有回答,祁南自问自答:“女人就如画一般妙,远看有远看的美,近看有近看的美。朕已经受够了远看,现在想试试近看。”
季舒玄道:“画不是在圣上的手里吗?圣上想近看还是远看不是都行?”
“不,爱卿哪,朕说的不是画,是人。”
“圣上想看颜倾画师?”
祁南笑了,“爱卿身负神断之名,又怎么会不懂朕说的不是颜倾。”
季舒玄忍着一股直上心头的劲儿,平静道:“微臣不懂。”
祁南平静地看着季舒玄,道:“你不懂那朕就告诉你,朕要见画这幅画的女子——赫连舒。”
“又有消息说她叫玲珰,不管她叫什么,让她来见朕。”
祁南没有理清楚玲珰和赫连舒的关系,但他知道,只要见着玲珰,什么事都会弄清楚。
季舒玄盯着祁南那双诡谲的眼睛,问:“是柳相爷告诉圣上的?”
“重要吗?”祁南问。
季舒玄嘴角微动,“她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不便出阁见圣上。如果圣上有什么事要微臣效命,微臣万死不辞,玲珰能做到的,我,会做得更好。”
斟茶的墨时泗听得心中一紧,原来司判大人对玲珰姑娘这么认真,为了她不惜违抗圣命,连大话都没说过的他甚至编出谎话称二人即将成亲。
祁南盯着季舒玄,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如果朕非要见呢?”祁南的声音透着一股冰寒。
季舒玄不动声色,回道:“不方便。”
“抗旨不尊的后果,你承担得起?”祁南拿出了帝王威严。
一众斩影司衙役听得胆战心惊,纷纷跪地。墨时泗也跪下行礼,在心中为季舒玄捏了一把汗。
季舒玄仍旧平静,说道:“圣上是一代明君,绝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夺人所爱,让臣子和待嫁的女子蒙受非议,所以,圣上就不要用这样的法子来逗微臣了,微臣——惶恐。”
祁南的帝王威严被季舒玄四两拨千斤给挑了回去,微愣了下, 突然一笑,“爱卿真爱说笑,朕还以为你只会断案。”
祁南放松了语气,“把玲珰姑娘叫出来吧,朕不会拿她怎么样。朕敬重爱卿,自然也敬重爱卿所爱的女子,朕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能画出那般的画来。”
季舒玄还是那句:“她不便见圣上。”
祁南点头,利索道:“好!她不便见朕,那朕去见她!”
祁南往正厅外走,刚跨出大门,身后季舒玄半跪在地,赔罪:“圣上恕罪,玲珰她不在斩影司。”
墨时泗听得心惊,这还是他们的司判大人吗?怎么接连撒下两个大谎,而且还是对皇上撒谎。随便哪个谎言被拆穿,都是杀头的大罪。
“不在?那她在哪儿?”祁南不罢休。
墨时泗的心紧成了一团,看样子皇帝不见着玲珰是不会离开陵州城的,而他们司判大人也不可能一直凭谎言拖着。
谎言这东西最容易越滚越大,到最后无法收场。
墨时泗见司判大人咬牙忍着冲动,唯恐场面爆发,赶紧对祁南道:“禀圣上,玲珰姑娘不喜欢斩影司的沉闷,喜欢游山玩水,行踪不定,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圣上此次来到陵州城是陵州城百姓的荣幸,可以好好歇歇脚,感受陵州城的民风。”
祁南回头看了一眼墨时泗,墨时泗顿时就不作声了。
祁南收回目光时,淡淡地扫了一眼季舒玄,字字千钧:“朕最恨被人欺瞒哄骗,你们最好不要让玲珰姑娘被找出来。”
祁南问御前侍卫:“玲珰姑娘的房间在何处?”
侍卫回答:“东院一间厢房内。平日,玲珰姑娘也时常出入书房。”
“东院?紧挨着季司判的房间。季司判最不喜欢被人打扰,书房重地以前只允许墨文书进出,如今玲珰姑娘却能自由出入。”祁南恍然大悟,似笑非笑道:“看来她和季司判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
祁南往东院去了。
祁南走后,墨时泗把季舒玄搀扶起来,劝道:“司判大人,何必跟圣上对着干?他要见玲珰姑娘就让他见好了,素不相识,他又能对玲珰姑娘怎么样呢?”
季舒玄一个眼神扫过来,墨时泗赶紧闭嘴了,不敢再劝。
季舒玄快步追上祁南。
墨时泗悄悄溜到一旁,招来斩影司的俾子,想让她们悄悄把玲珰从斩影司弄出去。
祁南的人眼尖,一眼就看穿了墨时泗的小把戏,如影一般来到墨时泗跟前,把他和俾子通通监视起来。
祁南进了东院,没见着人立即就退了出来往书房去了。
季舒玄挡在书房门口,问:“圣上一定要进去?”
祁南皮笑肉不笑,“爱卿觉得朕像在开玩笑吗?”
祁南伸手拨开了季舒玄,御前侍卫推开了书房。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味。
祁南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
沉静的书房响起祁南的脚步声,他一步步往书房内室走去。目光透过玄关,看到了内室小榻的一角。
小榻上的被子微乱,一角落在地上,像从池子里溢出的冰凉的水。
季舒玄如影扑来,身体挡在内室的门口。
“圣上日理万机,何必心心念念别人的未婚妻子?这话要是传出去了,指不定史官会口诛笔伐,有些话好说不好听。”
季舒玄此话一说,所有人都震惊了,他这是公然挑衅当今圣上?
也不知祁南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没怒,反而微微一笑,说道:“史官怎么说,朕不在乎,朕更在乎爱卿心里如何待朕,是坦诚还是欺瞒。”
祁南分明已经看到小榻上露出一角女子的衣裳,水色薄纱,绣有仙草碎花,他确定玲珰就在里面。
他来见玲珰,是一事。
如果能借着玲珰除掉一个对他百般隐瞒和欺骗的人,又是一事。
如果计划顺利,还能一心完成两事。
祁南不说话,用手推季舒玄,季舒玄硬着胸膛抵挡,刷刷剑响,御前侍卫的剑架在了季舒玄的脖子上。
祁南脸色难看,“季舒玄!你好大的胆子!”
祁南一脚踹中季舒玄的胸口,季舒玄横飞了出去!
季舒玄满心惊讶,祁南居然有如此高强的身手,他不是自幼纨绔无用还乖张古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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