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裸体工资 (7)

晚上,何铁夫在客厅里跟女儿争抢电视频道,董小棠在房子里给他清理东西。忽然董小棠在里面叫道,铁夫你进来一下。何铁夫进到房里,董小棠手上拿着吴凤来送给他的那个真皮小提包,里面的东西已被抖出来,抖得满地都是。何铁夫不知董小棠要干什么,问,你没在包里发现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么的吧?

董小棠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递给何铁夫一个存折,说,这是什么?我刚才在包里发现的,平时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么多存款。何铁夫接过存折一瞧,竟然有10万元存款。存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银行。

何铁夫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吴凤来跑到昆明去,并不仅仅是开订货会,同时也是奔他何铁夫去的。

一个小小贫困县,一下子省里增加了500万补贴,造纸厂又超收200万,两项加起来整整700万元,这年的财政账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门各单位上政府和财政局要欠拨工资的,要欠拨业务费的,要欠拨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面伸手要来而县财政无法拨出的戴帽资金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乡下赶场一样,何铁夫和龚卫民根本不敢呆在县政府和财政局,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跟电影里的李向阳一样。今年县政府和财政局安静多了,何铁夫和龚卫民也不再到处打游击。袋里有钱心不慌,他们从容得很,事先就将过去欠的账列出一个明细表,分轻重缓急,一项项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拨了出去。虎了半年的政策规定该发而财政一直发不出的干部职工的生活补贴。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余钱,县委几个常委提议当奖金发给干部职工,因为大家好几年没领一分钱的年终奖了。何铁夫顶着不发,他说,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已经习惯不领奖金了,他们都是些好干部好职工,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政府和财政的难处的。我们也不能忘了氮肥厂水泥厂几家厂子的下岗职工,应该给他们发两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也让他们过上一个像样点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对,也就只得依了何铁夫。全县上下就到处传言,何铁夫是个好官清官,头脑清醒,办事能干,不仅能从上面弄得到大钱,还处处考虑干部职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难,这样的能人,不应该老做常务副县长,早应该做县长做县委书记了。这些话传到何铁夫耳里,他并不往心里去,可其他县领导听了,就不怎么舒服了,撇着嘴说,原来何铁夫是在哗众取宠,好像全县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我们都在吃干饭。

有了点钱,全县的党代会也如期在县城隆重召开。会上选举产生了新一届县委常委。罗书记市里另作安排,不在候选人之列,钟大鸣、何铁夫等九人当选。何铁夫得的几乎是满票,要他当县委书记的呼声很高。可分工的结果,钟大鸣做书记,何铁夫为副书记,并明确为代县长,只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会一开,就可选为正式县长。代表们对此多少有些不满,但这是市委的决定,而何铁夫也有一个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哄了,党代会圆满结束。

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刚上任的县委书记钟大鸣亲自跑到武装部招待所,找何铁夫谈工作。何铁夫正在房里看一份材料,见钟书记驾到,忙起身敬烟倒茶。一边说,钟书记啊,我正要去拜访您呢,您倒先来了。

“何县长我们谁跟谁呀。”钟大鸣说,“如今罗书记要走了,全县的担子就完全落在你我两个的肩上了。”何铁夫说,我凡事听钟书记您的安排,积极当好您的副手。钟大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县里的工作,最难弄的还是政府这一块。何铁夫说,有您钟书记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就足了。钟大鸣说,何县长是能干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绰绰有余。这也是全县上下都公认了的,这次党代会选举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铁夫望一眼钟大鸣,心想,今晚钟大鸣到我这里来,就是来把这句话说给我听的?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在哪里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为得票多就自以为了不起,当不当书记不是以得票多少来定的,而要由上头说了算?转而又想,钟大鸣还不是这类浅薄之徒,他一定还另有企图吧。

何铁夫的分析没错,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钟大鸣终于说了他真正想要说的。钟大鸣说,何县长你的担子越发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个把助手?钟大鸣说的当然是实情,自何铁夫主持政府工作以来,政府一直空着一个副县长的位置,何铁夫同时做着两个人的事,政府增加一个人手,很有必要。

何铁夫于是说,过一个多月不是要开人代会了吗?到时补选一个副县长就得了。钟大鸣说,为确保选举顺利,我的意思是现在就给你安排一个县长助理,明确为副县级,到时副县级干部当副县长,代表们的工作好做些。

钟大鸣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铁夫还不好反驳。却不知他要安排什么人。何铁夫只得附和道,钟书记考虑得真周到。钟大鸣说,只要你支持,我想就这么定了。何铁夫说,人选呢?钟大鸣说,给政府安排人,我想还是由你这个县长来定。何铁夫不免暗想,钟大鸣肯定早就有了人,只不过做个样子给我看罢了。就说,人事安排是县委的事,政府听县委的。钟大鸣说,你就别推了,提个人选出来吧,你觉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来。

何铁夫自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龚卫民。但当初提龚卫民做财政局长时,钟大鸣都极力反对,如今若提他的名做县长助理,人代会再选副县长,钟大鸣卵睾子不要跳脱?何况此时的钟大鸣已不是彼时的钟大鸣,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铁夫也就懒得开口,随他钟大鸣定谁。钟大鸣又说,何县长你提吧,我尽量满足政府的要求。何铁夫说,还是钟书记你提吧,我心里好像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钟大鸣就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个圈子。最后钟大鸣在屋中间站住了,用手在额头上敲了敲,试探着说,你看你手下的龚卫民怎么样?

这一下,何铁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龚卫民”这三个字会从钟大鸣的嘴巴里冒出来。

下达龚卫民做县长助理的文件,第三个星期就到了何铁夫手里。当然龚卫民财政局长的职还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为何铁夫所赏识的龚卫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给自己做助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何铁夫就是高兴不起来。也许是因为龚卫民偏偏是钟大鸣提的人选,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何铁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当龚卫民跑到政府来向何铁夫报到时,他显得有些冷淡,有种爱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铁夫面前特别随便的龚卫民变得局促起来,在他办公室坐了不到两分钟,就借口还要回财政局处理点事,起身出了门。

看着龚卫民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何铁夫就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吴凤来突然被检察院所属的反贪局弄了去。听说反贪局已经掌握了吴凤来贪污巨款的确凿证据。

通化造纸厂是个副县级架子,吴凤来是副县级干部,以往政法机关要办这个级别干部案子的时候,政法委书记先要跟常委通个气。可对吴凤来,他们却来了个先斩后奏。这让何铁夫很气愤,在常委会上发了一通火。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本来是要研究春节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事宜的,不想何铁夫一进会议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声吼道,真是无法无天,起码的规矩都不要了,一个堂堂的县级干部,就这么被弄了进去,常委连半点口风都没得到。其他的县级干部你们全部弄进去,我没半点意见,我还少负责几个人的工资,可吴凤来是造纸厂的厂长,吴凤来进去了,谁去缴这1000多万元的税款!

何铁夫说的是大实话,在座的常委,包括政法委书记和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都张着耳朵听着,吱声不得。何铁夫也是特意说给他俩听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火气,放低声音说道,有人大概以为我跟吴凤来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们同流合污,一路货色,可哪个不知道,我为了催吴凤来的款子,跟他斗过好多次,我又何尝不想换一个听话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县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么?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接着又要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上级财政的定额补贴款要下半年才调得出,其他的税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靠造纸厂提前交了税款,给我们发放工资,现在把吴凤来弄了,厂里的纸销不出去,销出去的纸也要不回货款,看你们拿什么发放这两三个月的工资。

说到这里,何铁夫还是没法刹住,继续道,也许有人以为就我关心人代会,因为要代表们给我投票,那么今天就做个决定,人代会不要开了!如果说我想当这个鸟县长,我他妈的就是你们的孙子!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基本上就是听何铁夫发脾气,什么事也没研究成,10点刚到就草草收了场。事实上,如今办什么事情都与钱有关,吴凤来被抓,造纸厂瘫痪,政府少了个主要财源,上级财政的补贴款按惯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拨下来,财政一时拿不出钱来,就是研究也没用。

只是何铁夫心里清楚,脾气他是发了,但钱的事还得他去解决,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资和人代会的开支要筹措拢来。他决定还是跟龚卫民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何铁夫就打龚卫民的手机,手机没开。打他家里电话,电话老占线。何铁夫想,电话占线,大概龚卫民在家,反正他家离武装部也不远,于是出了武装部,朝龚卫民家里走去。

龚卫民住在他老婆单位工商银行的宿舍里,五分钟不用就到了。从传达室经过时,差点与低着头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纸厂销售科游科长撞个满怀。何铁夫说,是游科长哟,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游科长说,我到龚……。只说了半句,就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销社彭主任家里谈点工作,谈到这个时候。然后慌慌地出了传达室。

望着隐入黑暗中的游科长的背影,何铁夫心里暗想,这游科长怎么慌慌的?莫非他与吴凤来的案子有关?

龚卫民果然在家。他惊喜地把何铁夫迎进屋,亲切地说,何县长您好久没上我家来了嘛。何铁夫说,是呀,你忙我也忙,只顾忙去了。何况你也在政府任了职,天天见面,有事在办公室里就商量了,想来也没借口呀。龚卫民说,何县长,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您这么说,我可不好受。

何铁夫不免在心里说,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么好受。过去他俩走到一起,从来就没客气过,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就变了一种味道。

何铁夫也没去多想,只说,你的手机不开,电话又老占线。龚卫民说,刚才我正在给童处长打电话呢,费了好多口舌,他才答应春节前给我们调剂200万。何铁夫说,200万发一个月的工资还差一大截呢。龚卫民说,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银行,金库里还有200多万,如果把上年结余的那几十万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资可以保障了。何铁夫说,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节,春节一过就进入三月,正是人大会召开的时候。龚卫民说,万一没别的法子,只好动用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了。

说到这里,龚卫民便不吱声了。何铁夫说,国债转贷资金谁敢动?这是用于水利建设的专项资金,是总理放下来的,文件规定什么时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龚卫民说,那春节前我俩去趟财政厅,向蔡厅长伸伸手,请他们春节前再给通化调剂点资金过来。何铁夫说,看来也只好走这条路了。省里只要有钱,也许是会调一点给我们的,反正我们有指标在他们手里。

从龚卫民家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没出传达室,何铁夫就碰上供销社彭主任从小车上下来,正要往里走。何铁夫猛然想起刚才碰到的游科长,他不是说跟彭主任谈工作吗?彭主任这个时候才回来,他谈什么?这时彭主任也看见了何铁夫,立即喊住正在掉头的司机,要送何铁夫回武装部。

“才几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铁夫说,“彭主任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彭主任说,到市里开了两天会,这才回来。哎,我去开会之前,可是向您县太爷报告了的,您忘啦?何铁夫这才记起,前天彭主任确实到政府办当面跟他报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脑壳,说,你看我这记性,哪去了。

县城不是大都市,进入农历十二月,机关里的人早忘了用公历记日子,都掐着指头,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该过年了。见了何铁夫和龚卫民,只有一句话,要过年了,哪天发工资?钟大鸣也对何铁夫说,大年初十就报名开人代会,那几个工资还是想办法发出去吧,大家也好过个像样点的年,到时有情绪来开会。

是呀,一月份的工资勉强发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过年的工资却还没有着落,何铁夫和龚卫民自然比谁都急。没法子,两人只得在一起商量上财政厅拜年的事宜,巴望财政厅能在年前给点调剂资金。何铁夫说,除了给蔡厅长和童处长拜年,别人还考不考虑?龚卫民说,预算处那位具体经手拨款的阮科长,是不能忽略的。何铁夫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的。龚卫民说,一人送两条大中华和两瓶茅台,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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