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夜、正气

老太太是一脸一脸的正气,我爸是一阵一阵的懵逼——不是把停薪留职的员工都召了回来吗,怎么还卖上厂了?

老太太没管我爸错愕的表情,继续自顾自的说着:“我也不知道张明志叫你来干什么?但我跟你明说吧,你们这一出儿演的有点儿多余了……”

我爸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以免继续引起老太太的误会:“大姨,我不是……”

老太太根本不听:“是啥不是啥不用跟我说,老何没退休的时候他就不让我掺和他的事,现在都这样了……”老太太深情的望了一眼躺在**的何书记,“……我就更管不着了。我说你们多余,一来是县官不如现管,老何退休多少年了,厂里的事他有什么权利拍板啊?最后不还得你们说咋地就咋地,跟他商量得着吗;二来,你们要是想借老何的嘴跟全厂好几百人交代,老何也不可能替你们背这个锅;说破大天,建厂的时候他挨多大累操多少心你们可能没看到,但那是为国家,为人民,为了大家伙儿,国家的东西,说卖给个人就归个人了,别说老何,我这个家庭妇女都想不明白……”

我爸都要冤死了,敢情老太太是把他当成张明志派来的说客了,可越着急越说不明白:“大姨,我真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何书记……”

老太太轻蔑的笑笑:“那你看着了,老何现在就这样,吃完苹果你就忙你的去吧。他倒在姓张的跟前儿,责任,我也不想追究。但说一千道一万,老何是不可能同意卖厂的,你让张厂长死了这条心吧!”

面对老太太坚毅中带着柔韧的目光,我爸终于放弃了辩白,泄气的皮球一样把苹果往床头柜上一放,说:“那行吧,大姨,我就先回去了。”

老太太点点头:“嗯,谢谢你过来看老何,慢走,我就不送了。对了,麻烦你再告诉张厂长一声儿,让他派人赶紧把送到我家那些东西都拉走,咱们平头老百姓消受不起。”

看来,张明志和何书记之间肯定是有事,但既然老太太都自我定位为平头老百姓,我爸这个真正的工人阶级,就更没有什么心轮的上他来操了。

我爸转身刚要走,躺在**的何书记忽然浑身上下剧烈的一阵,紧接着抽搐起来,喉咙里还咯楞咯楞的发出低响,分辨不出是咳不出来,还是倒不上气,简直跟一只老狗在捍卫自己的食物时发出的那种威慑的低吟一样。

老太太马上爬到床边,焦急的呼唤:“老何老何,你咋的了?”

我爸一看这情况,喊了一声:“我去找大夫。”便疾步跑出病房。可等他拽着医生赶回病床前的时候,何书记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这一路我爸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疲倦与疑惑交织在脑中使他恍恍惚惚,二八大踹好几次差点出了危险。到家之后已经下午,我妈和我已经去上班上学。我爸拉上窗帘,蒙上毯子,倒头大睡。睡梦中,他看见何书记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的大发雷霆:“你告诉张明志,他要是卖厂,别说我,咱厂那些退休的老职工,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我爸在家睡觉的功夫,一辆锈迹斑斑的天蓝色幺三零小卡停在我们学校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径直走到收发室问看门老头儿:“大爷,我打听一下陈 光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

老头儿很热情:“找人啊?那你等一会儿,我帮你找教务处。”

不多工夫,麻主任带着这对男女来到我们班。陆老师正借着自习课在做单元测试,被来访者打扰很是不悦。她板着脸指着那对男女问我:“你认识他们吗?”

我抬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似乎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女的赶紧提醒:“我是你田姨呀,你爸同志!搁厂子里还带你喂大狼狗来的……”

她一提大狼狗,我终于想起来了,冲陆老师点点头:“我认识。”

陆老师极不友善的斜楞了一眼门口包括麻主任在内的三个人:“考试呢,交完卷再说。”便又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

焦急的等到下课,田姨一把抓住我:“厂子里有急事,得让你爸过去一趟。咱们找不到你家门了,你赶紧带我们找你爸去吧。”

我跟陆老师请了最后一节课假,带着他们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我爸还没彻底睡醒,一脑袋乱发支棱八翘的,眼皮都睁不开。田姨恨不得伸手把他拽起来:“老陈,你别睡了,配电箱又坏了。张厂长说明天突然又要有领导来检查,让你赶紧回单位。这不专门派车接你来了吗?”

我爸迷迷糊糊:“啊?咋又坏了?谁整的呀?”

田姨一个劲的催促:“行了,赶紧走吧,路上再说。”

没办法,我爸只好给我妈留了张字条,跟他们一块儿回厂子。弄得我妈看到他的留言气够呛:“这是要干啥呀?国家主席也没这么忙啊。”

一路上,田姨跟我爸说,差不多就是何书记咽气的同一时间,整个厂房突然再次爆闸。张明志又接着一个电话,说明天还要有领导来。他唧唧闹闹的打发田姨上家来找我爸,让我爸马上回去修。具体什么原因,田姨也不知道。

回到工厂门口,张明志居然降阶相迎。他脚边一地的烟头,地面差点被他趟出两道沟,估计我爸再不来,他脑袋上能急出草。一见我爸,拽着袖子就往配电室拖:“快点吧,快点吧!”

我爸来到配电室,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厂里那只看门的大狼狗,正横躺在配电箱中,皮毛已经被烧得焦黑,散发着阵阵恶心的臭味。我爸吃了一惊:“谁给它放出来的?我柜门都关好了,它怎么打开的?”

张明志一点都不想纠结这些琐碎的细节:“你管那些事干啥,赶紧修好吧,明天还有领导来呢。”

我爸只好挽起袖子猫腰干活,这一干就干到了后半夜,光把那条大狼狗的皮肉从电路里分开,再清理干净就用了好几个小时。张明志这次也没叫保卫科的人,顾不上厂长的尊贵身份亲自给我爸打下手,劳模都没那么敬业的。

恢复完现场,张明志大屁股往凳子上一坐:“小陈,我陪你一块搁这块儿看着,千万不能耽误明天的领导检查。”

快天亮的时候,我爸实在扛不住打了个瞌睡。可眼睛闭上还没有五分钟,就被张明志一声怒吼吵醒了。

“谁?”张明志倚着门口冲外大叫,“有能耐出来,别老玩这阴的!”

我爸跟了出去,可门口哪有人呢?

张明志眼睛都红了,一道道血丝显得丧心病狂,他手握一把大号活扳子将铁皮门敲的铛铛作响,对着面前的空气破口大骂。我爸想劝可根本劝不住,只好任由他折腾到天光放亮。

等到工人都上班了,张明志才恢复了神智。他扔下扳子去水房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换件衣服准备迎接客人。

客人来的时候,正赶上老何书记的家人回工厂报丧,顺便办一些殡葬所需要的手续。我爸昨天就已经知道何书记病故,所以没太惊讶。而张明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嘴角先是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继而又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遗憾。不过古怪的表情一闪而逝,他旋即恢复正常,献媚的陪着那些他口中所谓的领导们花天酒地去了。

何书记出殡后的第二天,张明志像模像样的在厂里办起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特意邀请了何书记的遗孀以及子女。

在何书记挂着黑纱的黑白遗像前,张明志沉痛地念起了悼词:“何书记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同志,他把自己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咱们厂。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充分展现了雷锋同志的螺丝钉精神,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让我们永远缅怀这位故去的老人家……”

追悼会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可当张明志代表工厂慰问家属,想与和书记的老伴握手时,老太太突然张开五指,狠狠的甩了他一个大耳雷子。那声音清脆的,吊灯都直晃悠。

张明志蒙了,一捂脸:“你打的是我呀?”

老太太根本不容他机会,反手又是一巴掌:“这第一下,是替我们家老何,和跟老何当年一起飙膀子建厂的那些老同志们打的。打你个忘本的东西!不求你知恩图报,可你总得对得起那些岁数都够当你爹妈的退休老工人吧?这第二巴掌,是替咱们厂现在这三百多名职工打的,打你个端起碗吃肉,放下玩骂娘,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瞒着大家要卖厂,你想过这几百个老老少少拖家带口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吗?”

张明志见老太太如此不给他面子,几乎震怒:“你……”

可话没说出口,老太太抡圆了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了第三巴掌:“这一下,是我替国家打的!国家养你教育你是为了什么?我这个生在旧社会的文盲老太太都替你臊得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别连那条看门的大狼狗都不如!”说完头也不回的领着儿女走出了大门。

众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议论纷纷。“卖厂?厂子卖了咱们怎么办呐?”“都要卖厂了,还把咱们都召回来干什么呀?”“要……卖给谁呀?”“我就觉得他拉回那些原料就有问题。”

张明志木呆呆的站在原地发愣,愣了足有五分钟,突然大嘴一咧,像个傻子似的笑了:“嘿嘿,呵呵呵,嘿嘿嘿……何书记,你和老同志们都来了?咋不先打个招呼呢,我好让食堂准备准备呀……啥?不搁食堂吃啊?行,那你想我给你烧纸还是上香啊……”

下面黑压压坐的几百号人看见他这副样子,都不由得打起了冷颤。

张明志,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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