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支教 (5)

陈东哼一声,说,做官做官,不做怎么升官?你看那所谓的“五个一”,每个学生身上花的钱物,加起来也不过20多元,全校共280名学生,不过6000多元,可这个影响,别人恐怕花6万60万都出不来。吕品说,你们搞财政的人还真会算账。陈东说,这可不仅仅是算账的事,里面的学问深着哩。

王校长也找到陈东,说,我们这个偏僻的古马镇,也搭帮你们支教队的领导出了大名。陈东说,这都是海局长的功劳。王校长说,海局长真是个能人。陈东说,那还用说,不是能人,当得到财政局长?

陈东知道王校长找他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夸奖海怀宝。果然王校长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我那次给你的经费报告……陈东说,那天一回去,我就给了行财科易科长了。王校长说,易科长会不会……陈东说,问题不会太大吧?

那就好,那就好。王校长努力点点头,那神态还是不全信似的。陈东心想,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你给我的那桶茶油都给了姓易的,难道还有问题么?陈东当然不会这么说,只说,过段时间我回去再找找易科长。

王校长又点点头,像是对陈东,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初教学楼修到一半便一分钱都拿不出了,是从教职工身上集资才勉强封顶的,说好教学楼交付使用后,多招两个班的学生,就可挤出钱来,把集资款还给老师,却没想到生源越来越少,计划内的学生都没招满,更不用说计划外的了。也向县财政递了几个报告,却没弄到一分钱。老师们当然不管这些,天天吵着朝我要钱,逼得我无处躲藏。我也知道老师们很穷,当初为了支持学校,有的把留给儿子结婚用的钱都拿了出来,如今我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真是于心不安哪。

说着,王校长眼中的泪水差点都流了出来。陈东理解王校长的苦衷,心生同情,便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晚饭后陈东到校园外走走。想起王校长对他的殷殷期望,心里就有几分不安,生怕答应过的事落空。易科长确实表过态,可陈东知道财政今不如昔,钱是越来越难弄了,款子没打到户头上,那是算不了数的。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小河边,竟碰上已经先来的吕品。此时她正独立水畔,无声地眺望着远处。陈东走过去,说,吕老师你在等谁呀。吕品掉过头来,笑着说,等谁?这只有你才知道。

说笑了几句,吕品忽然说,你答应给王校长弄钱的,有什么进展么?陈东说,你怎么知道我答应给王校长弄钱?吕品说,王校长特意找了我,说我和你谈得来,要我跟你说说,想法子给学校把钱早点弄回来。陈东说,王校长使起美人计来了。吕品说,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嘴没遮拦。

陈东换了语气,说,王校长也不容易,他这校长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他也是没法子,怕我不上心,才把你也给搬了出来。吕品说,其实王校长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他在求你给弄钱。陈东说,我好像没向你汇报过吧,你怎么知道的?吕品说,谁要你汇报了?那天下午你回市里去,王校长还送你一桶油,不求你办事,送你油,是你长得漂亮?

“我正因为长得不漂亮,所以那桶油我吃不下,把它与王校长要钱的报告一并给了行财科长。”陈东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王校长给我送油的?你好像是美国派来的女间谍。”吕品嗔陈东一眼,说,你那天要回去,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陈东说,当时走得匆忙,也就没去打扰你了。吕品说,我是下课后才知道你要回市里的,追到镇上,想送送你,却看见你要上车的时候,王校长提了一桶油,向你跑过去,我也就不好拢去了,躲在树后看着你坐的班车驶出镇子,开走了。

听吕品这么说,陈东就有些感动,心想自己当时也有一种预感,觉得吕品就在周围,莫非这就是通常说的心灵感应?

乡间的夕阳西沉得快,西山的暗影不一会儿就从河面铺向对岸,把东边的田野山庄烘托得更加亮丽辉煌。不知何时,两人的话题转到了这次支教上。陈东说,我记得市里开支教动员会时,好像并没有师专的名单,怎么后来派你来了?吕品说,是我到市里争取到的名额,这个古马镇中学也是我自己挑的。陈东说,看来你是早有蓄谋啰。吕品说,是呀,我是早就想下来了。然后回过头去,目光追寻着远去的流水,久久沉默不语。

此时黄昏的辉煌已然逝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悬在了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田野里虫鸣声声,夜雾暗浮。而河面上月华如银,水如月,月似水,那柔软细碎的水月静寂得让人心惊。陈东贪婪地吸一口融着月辉的空气,轻声叹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是呀,月亮总是那么让人伤感。”吕品抬头望一眼陈东,说道,“这条河就是从我们那座城市流下来,再往前二十公里汇入沅水。我长在沅水边,在那里读完小学和中学。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并不英俊但却机智幽默的年轻人,我非常崇拜他。就这样从高一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这个男人。我考上的就是我现在任教的师专。入校时也是时下这样的秋天,这个我一直崇拜着的男人送我在沅水旁的车站上车。听着喇叭鸣响,汽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我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却没事人一样,把一张折叠得好好的宣纸递给我,说是他的书法小品,要我路上再看。”

说到这里,吕品顿了一下。陈东听得很认真,见吕品没了声,便悄悄瞟她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已蓄满泪水。吕品含泪道,你知道唐代,我们那个城市曾经定名为武冈,当时一个叫柴侍御的小官曾沿着沅水,到武冈这边来任职,于是王昌龄在沅水边写了一首送柴侍郎的绝句给他。陈东点点头说,这首诗很出名的。吕品说,我在汽车上把那张不大的宣纸打开,那清丽苍劲的字体写的就是这首诗。

陈东说,我也很喜欢这首诗。然后念道:

沅水通波接武冈,

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

明月何曾是两乡。

“是的,就是这几句诗。”吕品的叙述到此打住,没再往下继续。陈东知道这种并不怎么新鲜却已远离了人们的故事,已是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珍贵了。他默然看着吕品,觉得她那披着月辉的身姿多了几分神秘。陈东想,这个吕品……无端的,陈东就嫉妒起那个给吕品送字的男人来。

这天晚上,吕品没有将她那故事的结局告诉陈东。她说,还是留一点悬念吧。然后岔开话题,反问道,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点?陈东说,不,我喜欢听。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我们的生活里不太容易产生这样的故事了。吕品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毫无顾忌地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你。陈东说,谢谢你的信任。

吕品觉得也该关心关心陈东,说,那你呢?你怎么不把你的故事给我讲讲?陈东说,跟你的故事有一点相同,我也是跟我的学生恋的爱,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吕品说,就这么简单?陈东说,是呀,就这么回事。吕品说,你妻子很不错吧?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陈东说,我养家糊口,她相夫教子。吕品说,那她一定有许多优点,才牢牢地抓住了你啰?陈东说,她既漂亮又能干。

对陈东这空洞的回答,吕品不太满意。女人永远对事物的细节感兴趣,因此吕品说,你说得也太抽象了点,不能具体些么?陈东就淡淡地笑了,说,我不习惯在别人尤其是在女性面前说自己的妻子,我觉得这样不恰当。

吕品也笑了。女人的攀比心理总是很强的,潜意识里,吕品也许是想听听陈东说些妻子的不足之处。她见识过那些想讨好她的男人,总是在她面前贬损自己的妻子。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吕品就会和别的女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惬意。可这天傍晚,她面前的陈东却不说妻子半句不是,这让吕品下意识地有些失落。

也许正因为如此,吕品才在内心里对陈东产生了一份敬意。她说,你这人还真有点与众不同。

这天吕品邀陈东去她房里坐一会儿,两人便一同来到教学楼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陈东曾多次默默注视过的耳房。古马镇中学因为有职工宿舍,教室旁的单人房平时都是用作老师休息室,陈东他们下来后,学校便腾出来,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吕品住的这间耳房因为在二楼,比陈东住的一楼安静,更适合聊天。

一进屋,吕品就从门后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说,这是一位学生送的,他家里种了不少橘子树,这是头批下树的橘子,蛮好吃的。说着就剥了一个递给陈东。陈东伸出手去,不经意间碰着了吕品那温馨细腻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颤了一下,一种别样的感觉在血液里蠕动起来。吕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停了停,赶忙松开橘子,转过身去,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其实却什么也没找。

陈东努力镇定着自己,没话找话说,你跟学生的关系还真不错。吕品也恢复了常态,转过身说,我是女人嘛。

又说了些别的,忽从教师宿舍楼那边传来大声的吵闹声,好像还伴着砸碗摔脸盆的声音。陈东说,是谁家吵架,还是出了什么事?吕品说,我们也去看看吧。两人于是出门,下楼往宿舍楼那边走去。

远远就见宿舍楼前的花坛旁围了一群人,正纷纷议论着什么。陈东和吕品挤进人群,见地上摔满碗碟、热水瓶的碎片,以及脸盆板凳和各种横七竖八的书籍,包括教科书和学生作业本。抬头望上去,只见二楼的窗户大开,有女人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师家里闹了风波。

原来这位老教师有一个儿子在县城工作,娶了一个漂亮女孩准备结婚。女孩漂亮,身价便看涨,结婚规格和标准就高。儿子参加工作不久,积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这几年又购房又集资的,家底已经掏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儿子不相信,说:你工作那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存款?

老子只得耐心解释,说,购房装修后还剩下一万元钱,本想留着给你结婚用,不想学校集资集了去,还有什么?儿子说,不是说一年连本带息还回来的么?你以为我不清楚?老子说,学校如果还了集资,我还不肯给你?不信你去问王校长好了。儿子说,我又不是王校长的儿子,我问他干什么!你领了几十年工资,儿子结婚都不拿钱,你像做父亲的吗?

老子本是要想办法去借点钱给儿子的,不想被儿子这么一说,心头就冒了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以致动起武来,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往对方头上扔,把窗户也撞开了,不少东西都给扔了出来。吓得一旁的母亲束手无策,只有哭泣的分。老子自然没儿子灵便,躲闪不及,头上被飞过来的菜碗砸了个口子,是闻讯赶来的王校长他们舍命把儿子拉开,才扶着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学校医务室。

陈东和吕品是随着逐渐散去的人群离开教师宿舍楼的。吕品说,这些老教师也真的可怜,工作一辈子,到时要给儿子拿点钱办婚事都拿不出。陈东说,你不知道,这是贫困地区,财政困难拿不出多少钱办学,老百姓也拮据,交不起太多的学费,学校自然就穷啰,学校穷,教师还想富么?吕品说,你也看到了基层的困难,可上面却小车越坐越高级,公款吃喝玩乐日见奢侈,也不知你们这些财政大臣,是怎么把老百姓的税款安排出去的。

陈东苦笑,说,你说的道理哪个不懂?海局长懂,市长书记懂,国务院总理中央书记他们更懂。可懂又有什么用?吕品说,大势所趋,你当然无能为力,可你至少可为古马镇中学出点小力。陈东点点头说,我尽我的菲薄之力吧。

这天晚上,陈东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脑袋里塞满职工宿舍楼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会儿耳边响起吕品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打算过两天就回一趟市里,到易科长那里去催催,看能否早点兑现那个报告。

陈东是第二个星期回到市里的,连自己科里都没去,先去了行财科。易科长却不在,科里人说是到省里开会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晚上去找易科长时,陈东还犹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只是想到古马镇中学的处境,总感到不踏实,还是坚定了一下决心,去了银行宿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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