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丝罗托乔木

经此变故之后,大周的朝堂之上,承恩伯齐昇与首辅李岩结成了死仇,两人每每都在朝堂上表现出一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状态。所以朝堂上的官员们现在分成了三派。

以李岩为首的李派,以齐昇为首的齐派,还有中间派。

内阁辅臣卢裕是坚定不移的李派,最近在朝堂上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痛斥齐派,卯足了力气喷他们结党营私,渎职贪墨,居心不良,最好一个个的都罢官回家老老实实种田放牛去。

而另外一位阁老宋骞却不知道为什么被齐昇拉拢了过去,和云逸一起,成为了和卢裕相抗的齐派。

其余的官员们站哪边的都有,哪边都不站想做个纯臣的也有。

于是三方人马每天都在朝堂上斗的不可开交,互相拆台,阴谋阳谋一起上,倒让坐在龙椅上的萧允宸看的十分开心。

只有明眼人才能看的清楚,这根本就是老狐狸们为了让皇上开心故意演的戏,谁信谁是傻子。

而就在日子刚刚平静了没两天的时候,宫里的德妃娘娘又出了幺蛾子——她跳湖自尽了。

虽然没死成,被‘路过’的太监救了,但其实那太监是东厂派来专门盯着德妃的,所以德妃才一跳下去,就被他捞了上来。

萧允宸对此事下了封口令,可是宫里各家的眼线都有,跟筛子眼儿似的,该知道人还是全都知道了。

齐月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纳闷,她问常远,“德妃为什么要寻死?”

常远:“因为她刚被确诊有了身孕。”

齐月盈:“......”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怀了身孕所以去寻死?这是得有多厌恶萧允宸啊,难道萧允宸对她用强了?

与齐月盈一样无语的人有很多,大家都觉得李家的女儿貌似一个两个的都不大正常,李岩三个女儿,一年之内死了两个,现在唯一还活着的这个也差点就死了,李家有问题的恐怕不止家风家教,连他们家的风水也跟着有问题吧?

或许有很多人不知道德妃的心结的什么,但是萧允宸知道。

他一心想要利用好德妃这颗棋子,所以对于德妃的过去从前,自然都要了解的清楚详细才好。当然,他所有的消息也都是洛修帮他查的,但他自认为洛修绝对忠于他,那么这就和他自己查到的没什么不同。

扶摇宫里。

萧允宸下朝之后,直接到了这里来看望德妃。

面色惨白的德妃并未上妆,她神色憔悴,撑着病体出来迎接萧允宸。

萧允宸一把将她扶起,然后细细打量她的气色。

其实德妃本来的长相是很明艳大气的,她的眉毛很长,是真的可以用长眉入鬓这个词来形容的,眼睛也很大,是很夺目的丹凤眼,鼻梁高挺,下巴尖尖,是个看起来就很精明强势的女子。

但是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被吹掉了枝叶的花朵,眉梢眼角都透着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死气,好像对她而言,活着多喘一口气都是折磨。

“你现在怀了身孕,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才是。”他说着,扶着德妃进了寝殿。

他让德妃靠在床/上,而他则坐在了德妃的旁边。

萧允宸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快十五岁了,且他亲政之后,气势比之从前强大了不是一星半点。他这几年都是从压抑磨难中度过的,比之同龄人,他要成熟沉稳许多。只不过这样的成熟沉稳,平时都会收敛起来,他给外人呈现出的,仍旧还是那副青涩稚嫩的少年帝王模样。

但是此刻,在德妃面前,他收起了所有的少年气,决定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好好的和德妃谈一谈。

“其实朕是真的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寻死。你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吧,人生还没开始,肚子里还有了一个小生命,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这么想不开?难道真的就是因为讨厌朕吗?是朕的身份配不上你?还是朕的容貌让你恶心?亦或者是你进宫后,朕有哪里对不住你的地方?”

德妃一边摇头一边落泪:“皇上待我极好,是我自己觉得活着没意思。我压根就不想入宫,是父亲他们逼我入宫的,他们用陈郎的性命要挟我,不然我怎么会束手就擒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后宫!

这里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地狱,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我想说什么不能说,想做什么不能做,我讨厌和一群女人去争夺丈夫的宠爱,我讨厌那些逼着我必须要生儿子的亲人,我是一个人啊,我又不是一个只会生崽的畜生,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母亲还给我写信,让我调养好身体,最好一举得男,如果不行,那就争取明年再怀一胎,但是必须是儿子才行!他们哪里是家人,根本就是债主!他们想利用我博取荣华富贵,我就偏不如他们的意!我死了,李家再没女儿了,我就要看他们盘算落空,我就要看他们追悔莫及!”

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所以德妃说起话来也是全没了顾忌,什么祸从口出全都管不了了。在她心里,李家不是娘家,而是她的仇家,她恨他们恨的牙痒痒,要是因为她这些话而让皇上迁怒李家,那她真是求之不得!

萧允宸觉得,德妃的情绪有点不对头,他以前也曾听闻有的妇人在怀孕之后会性情大变,格外抑郁,可能德妃就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着去死啊。命是你自己的啊。再说了,虽然你身在后宫,可是你的日子怎么过还不是由你自己定?你不想争宠就不争,想把朕留住不容易,但想把朕赶走还是挺容易的,而且只要你不真的惹毛朕,朕的脾气还是很好的。

不信你去打听打听,看朕有没有刻意为难过后宫哪个妃嫔?

如果你够聪明,你还可以动点心眼让李家多给你送银子送奴婢,到时候你在宫里有钱有人,一样可以过得逍遥啊。不信你看看人家皇贵妃,过的多自在,你要实在不乐意见朕,朕也给你赐个行宫,你搬出去住不就得了吗?眼不见心不烦,有什么好寻死觅活的?”

萧允宸脸上闪过自嘲的笑意,而后又温柔的对她道,“至于生孩子,你不想生没人能逼你,眼下你已经有了身孕,无论是男是女,朕都会疼它爱它,你也不要嫌弃它,因为等它长大了,它就是你最大的依仗,它会爱你,孝顺你,你怎么忍心带着它去死?

至于其他的,只要你想做的,能做的,你都可以试着去做,无论是不是在后宫,这世上的事,都是事在人为的。而且,你不是说,还有你的陈郎呢吗?”

身为一个帝王,身为一个丈夫,他竟似完全不在意德妃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份涵养隐忍的功夫,也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

果然,德妃听到这里,看向萧允宸的目光也有些湿润了,一个帝王,放下所有的尊严和架子,温柔又耐心的开解她,这份恩情,让她本来死寂一片的心都忍不住动容起来。

提及陈郎,德妃忽然凄苦一笑:“陈郎,他早已成亲了,在我入宫的第十天,他就娶了京中一户富商之女,据说两人琴瑟和鸣,他夫人也有了身孕。如果不是父亲刻意让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萧允宸懂了,李岩当初为了让二女儿听话入宫,不惜以那位陈郎的性命相要挟,可是在德妃入宫之后,恐怕他又给那位陈郎施压了,所以陈郎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另娶他人。

李岩把这个消息告诉德妃,无非是想让她死心,但没想到,德妃不光是对陈郎死了心,对这个人世都彻底的死了心,如果德妃真的跳湖死了,恐怕李岩的女儿就要死绝了。

萧允宸劝她道:“那他既然已经放下了你,你就更不应该再眷恋他。要知道,不管你们情浓时那位陈郎跟你说了多少山盟海誓同生共死非你不娶的誓言,但是当他面临生死和情爱的抉择时,他仍旧会选择生存,而非情爱。

你别被话本上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骗了,这世上的人多是逐利而生,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个为情舍命的情种?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不如就放下吧。情爱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没了它日子照过饭照吃,只要你想开了,就会觉得有没有那个人都一样的。就算他真的是个负心人,可是你为了一个负心的人去死,真的值得吗?”

德妃哽咽着,“我也不光是为他,我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我自小叛逆,主意大,父母长辈其实都不怎么喜欢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为自己而活。我当初会喜欢陈郎,其实也是觉得他长得俊,有才华,而且听我的话,他是寒门子,要仰仗李府的提携庇护,我当初觉得如果嫁了他,我大概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吧。可是我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了,身为李家的女儿,又怎么可能躲得过替李家争权夺利的命运?就像我死去的大姐和三妹,我也不过是步她们的后尘而已,早死早干净......”

萧允宸听后连连摇头,有些失望的看着她:“枉朕觉得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却没想到你竟如此的愚蠢。”

德妃被他说的一愣,继而沉默。

萧允宸:“听你说了这么多,朕也大致听明白了,你真正想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后宫,不是因为朕,更不是因为你那位负心的陈郎,反而是因为你父亲李岩!你不甘受他摆布,便想着用自己的死报复他,让他盘算落空,让他功亏一篑。可是你觉得,就算你真的死了,对于李阁老来说,又有什么很大的影响吗?他会伤心吗?我看未必,他会后悔吗?更不可能。

他只会觉得你不争气,是个废棋,甚至可能还会因此牵连你的母亲,觉得是她没有教好你。然后他极有可能从李家的旁支里再选个姑娘送入宫里来,如果那人有幸能够生下小皇子,李阁老就更加如虎添翼了。所以,你想用你的死来报复他,是不是很蠢?

再说了,你以为死了就清净了吗?朕听说自杀的人会变成地缚灵,灵魂要一直被束缚在其自杀的地方,水鬼更是可怕,要找到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你去跳湖,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被困在那湖水里,如果再没有倒霉蛋去跳湖送死,你就只能永远待在水底数水草过日子了!”

萧允宸这么一说,德妃不由得就想到自己的头发都变成了水草长在水底的画面,这让她不由得一阵恶寒,万分庆幸自己没死在那湖里,不然真是哭都找不着调了。她当时怎么脑袋一抽就要去跳湖呢?上吊都更好一点吧?

德妃喃喃道:“是我太蠢了,我不想变成水草!”

萧允宸宠溺的敲了她的脑门一下,“是水鬼不是水草。”

德妃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吓唬完她,萧允宸又语重心长的给她出主意:“话说回来,你畏惧受李阁老的摆布而轻生,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是可以反过来摆布他的?”

“摆布他?”德妃的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似乎有什么念头在搅乱她的思绪,让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神奇的是,她一边觉得混乱,一边又觉得无比的清晰。

从小,她的父亲李岩就是李家的家主,在李家族人的眼里,李岩是无所不能的,他是智慧、地位、能力、权威的象征,他就是李家人的天。从来都只有李岩摆布家里人的份,什么时候看到有谁能摆布李岩?

能够和李岩对弈较量的都是朝中的阁老们,那是她们这些闺阁女子根本无法触及的存在。她纵使再叛逆,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去摆布父亲那样强大的,站在权利顶层的男人。

可是,她真的不行吗?

她和父亲都同样是人,她自认聪明不输世间任何男儿,比起父亲的很多门生,无论是从学识还是胆略上说,她都胜过其中许多人。如果真要说那些男人比她强在哪里,她觉得只有性别和体力。

这个世界对男子有诸多优待,对女子却只有束缚和欺压。

她小时候不是没有不平过,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她甚至曾当着李家众人的面夸下海口说,她将来是要考状元的人,她会做比父亲还更大的官!

当时听到的人都笑话她,说她童言无忌,她还气的哭了一宿。

后来渐渐长大了,她明白她永远都不可能去考科举,也永远都无法去当官时,她就渐渐把这份不平压下了,时间久了,她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偏见,越来越安于做一个大家闺秀了,曾经的豪言壮语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所以,当她觉得自己可能此生都无法再挣脱李岩的摆布时,她想到了死,想用这种方式解脱。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得如此懦弱又卑微,她竟然成了她曾经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萧允宸见她意动,又在旁边添了一把火,继续说道:“其实你仔细想想,现在你是德妃,你是李家地位最高的人了,你那不可一世的父亲也要在你的面前行礼。虽然你如今的地位是靠着李家得来的,但是李家想要更近一步,还不是要靠你提携?

曾经你在李阁老面前是任他摆布的女儿,那是因为你手上全无筹码,而如今,你的身份和地位都是你的筹码,所以,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其实全在你自己。虽然说没了你,李家还能送旁支的女儿入宫,但那些女人从身份上就低了一层,终究不如你,你大姐死了,你三妹也死了,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想要替换掉你,反而会倾尽全力的扶植你。”

德妃此刻已经彻底的懂了,而且她真的是极聪明的人,她懂的比萧允宸说的要更多。萧允宸的话,只是给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但那大门后的世界里有什么,只有她自己能够看得到。

野心,权利,欲望......

她忽然就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走了。她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要想彻底不被别人摆布,那就要去做一个能够摆布别人的人。

她本就身处权利的最核心,她想要获取至高无上的权利,其实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容易的多!

李家不只是她的负担和责任,还可能是她最天然的踏脚石!

不只是她能为李家牺牲奉献,李家也照样可以为她修桥铺路。

她的眼神越来越亮,身上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宛若新生。

萧允宸见她这样,就站起了身,感叹道:“看来你都懂了,那朕就可以放心了。走吧,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可千万别饿坏了朕的宝贝孩儿,还有孩儿他娘!”

......

萧允宸说与德妃的这番私房话,瞒得过别人,但却瞒不过东厂的耳目。

当洛修将萧允宸的这番唱念做打说与齐月盈之后,齐月盈久久没有回神。

她皱起小眉头,略带苦恼的道,“怎么办?我忽然发现皇上他成长了!那个德妃将来搞不好也是个大麻烦!哎,失策失策,看来萧允宸还真不是个草包。这几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应该都是如何破局,如何拿回他的皇权。

这一步两步三步的,虽然说都是别人你推一下,我推一下,才造就的如今的局面,可是不得不说,现在形势对萧允宸越来越有利。如果他运气足够好的话,搞不好他还真能力挽狂澜,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然后给日薄西山的大周朝来个中兴之治!了不得了不得,以前真是没看出来他还有此等的城府,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洛修在旁边都要被她这故作忧愁的小模样逗乐了,他很想抬手去捏捏她水/嫩/嫩的小脸,但是念头刚一兴起,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只道,“那在娘娘看来,当今皇上的运气好不好呢?”

“不好。”她狡黠一笑,“若是他再早生个一百年,或许他还真能有翻盘的机会。但是如今嘛,他们萧家的气运是真的走到头了,任凭他有通天的本领,也很难再给大周这条破船续上百年寿命了。再说了,他那也不算通天本领啊,不过是花言巧语哄骗小姑娘的说辞罢了,顺便再撩拨一下德妃原本就有的野心,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行啊!”

洛修笑出声来,“那不知在娘娘的眼中,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通天本领的人呢?”

“嗯......像是我父亲那样的人,还有洛掌印你这样的人!”

“想不到我在娘娘心中竟然是能与伯爷比肩的人物,实在是受宠若惊啊!”洛修一双秋水般潋滟的眼眸望着她,齐月盈只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他眼底含着的那抹若有似无的柔情越来越灼热,简直是到了让她想忽视都不行的地步。

不过近来洛修收敛了许多,除了他眼神中偶尔不经意带出的情愫和温度,其余时候,他都不再刻意说那些撩拨人的话,也不会再挖空心思送她各种各样的礼物。

他仍旧会时不时的来邀月宫与她说话,也仍旧对她体贴入微,有求必应,但总体而言,他们之间现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

齐月盈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一如既往,应对从容,洛修表面上看来也很从容,只是不知道他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说完了宫里的情况,洛修又问她,“你的千秋宴想怎么办?”

“低调的办。往年都是我自己在宫里过,家里人送点礼物进来。今年我也不想麻烦,只请我的家人就可以了。”

洛修摇了摇头,“往年你在荣华宫闭门不出,且只是嫔位,你想低调当然可以。但如今你已经是整个大周朝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了,你想低调,别人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齐月盈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她的生辰是八月十五,与中秋节同一天。

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当年周氏怀有身孕的时候,齐昇曾经做了一个胎梦,他梦到他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之上,天上的圆月格外明亮,他不知道怎么,就特别喜欢那个月亮,然后他朝着那个月亮张开了手,月亮居然真的朝着他飞了过去,进而落到了他的怀里,被他一把抱住。

这个明月入怀的胎梦令齐昇大为惊喜,他还为此特意找了护国寺的高僧来给他批梦,当时的高僧告诉他说,明月为阴,阴为女,伯夫人这一胎应当是个女孩,然后又说,此女命相贵不可言,伯爷得她,如得天助,必心想事成,无往而不利。

齐昇此生最想的是什么?

无非是造反当皇帝。

高僧这样告诉他,也就等于是告诉他,有了这个女儿,齐昇当皇帝的心愿一定能够实现,齐昇怎么可能不高兴?

所以在齐月盈还没出生的时候,齐昇就已经对她这个女儿爱的不行了,等她出生之后,果然是个女儿,齐昇更觉得高僧批的准,所言非虚。

而且周氏生她那个晚上刚好是八月十五,可是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八月十五居然是个大阴天,月亮被乌云遮住,一丝月光都看不见。

齐昇当时焦急的在院子里等待,待到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后,齐昇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云开月明的那一瞬。

于是他开怀大笑,再次像明月张开了自己的手,只不过这次月亮没有如梦中那般落到他怀里。但是据齐昇说,有一片银色的月光落到了他的掌心,那种感觉特别真实,他甚至一直记得那片月光微凉的温度,很轻,很柔,但却一直顺着他的掌心照进了他的心里。

所以,齐昇给她取名叫月盈,正好合了那个胎梦的意境,以及她出生的时日。

玄之又玄的东西其实齐月盈不大相信,但是她特别乐意相信,她与父亲母亲是前世有缘,所以今生她才会成为他们的女儿。她的美貌是母亲给的,其他的地位权势宠爱,都是父亲给的,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她也爱他们,她觉得如果不是前世今生的缘法,都解释不了她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哎,她的生辰这样吉利讨喜,可她却不得不在那一天应付一群不相干的人,想想就觉得有点亏。

不过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她对洛修道,“这件事是司礼监安排?”

“正是。娘娘有什么要求都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为娘娘办好这个千秋宴。”

齐月盈:“其实也没什么要求,总之尽量简单点吧,外臣和外命妇就不要请了,我本来和他们来往也不多。至于承恩伯府那边要请哪些亲近的人,交由我父亲决定,你可以派人去问问他的意见。还有就是皇上那边,看他到时候愿意让什么人参加。至于我自己,我并没什么想请的人。这千秋宴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洛掌印看着安排就好。”

洛修了然,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一切还真的像是洛修说的那样,作为大周朝目前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就算再怎么想低调也是低调不到哪里去的。

萧允宸为此还特意来了一趟邀月宫,为的就是和她商量千秋宴的事。萧允宸的意思是想大办,然后齐月盈就很贤良淑德的拿出‘国库空虚,不易奢靡,皇上刚刚亲政,正是给天下百官做出表率的时候,臣妾身为皇贵妃,怎么好因着自己的生辰劳师动众’这样的理由给婉拒了。

萧允宸自然是很感动,又狠狠的夸了她一番,送来了一堆赏赐和生辰礼。

齐月盈郑重其事的谢过恩,然后就打发皇上回宫去了。

尽管萧允宸已经放弃了要大办千秋宴的想法,但是举国上下,但凡有门路的官员和勋贵全都给皇贵妃献上了生辰礼,路途遥遥,那些生辰礼都是很早就上路运送的,所以才一进入八月份没多久,齐月盈就陆续收到了全国各地送来的各式各样珍贵的贺礼。

外地的官员勋贵送礼还需要寻门路托人,而在京为官的则要方便许多。

这些人给她送礼,多半都是为了巴结上承恩伯府,所以许多人的礼物没有送到邀月宫,反而是送到了承恩伯府,请齐家代为转送给皇贵妃娘娘的。

而这其中,独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刚刚上任没多久的户部尚书贺璋。

说起贺璋,他也算是个奇人了。

三十六年前,贺璋出生在江南巨富的贺家。贺家原本世代从商,是从他祖父起,才开始花钱捐官,一步步的把贺家从商贾世家,转变为官宦世家。

贺家混迹官场,第一是靠花钱,第二是靠联姻,几乎所有贺家能够攀附上的官员世家,他们全都会嫁个女儿过去,能做妻就做妻,能做妾就做妾。

到了贺璋父亲的时候,贺家已经能够在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了,所以贺璋的父亲才能够娶的到朝中重臣的女儿。

但贺璋的父亲脾气不大好,在官场混的并不如意,早早的就排挤出来。

于是,贺家便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年幼的贺璋身上。

贺璋的确小小年纪就展露了惊人的才华,但他并不喜欢读书,他只喜欢经商赚钱,他不想走仕途,想在族中接过经商的家业。但可想而知,他这幼稚不成熟的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残酷镇压,不得已,贺璋还是只能老老实实读书,踏踏实实的科举。

十八岁那年,才华惊人且师出名门的贺璋高中了探花,从此踏上仕途。

而且因为有外祖家和岳丈家的双重提携,贺璋的仕途走的很顺。

户部管钱,乃是贺璋的兴趣所在,所以他就一直留在户部,做了好几年的侍郎。

原本刘焦执政时,贺璋升任户部尚书无望,可是谁承想他运气那么好,刘焦被群起攻之,顺理成章的,与刘焦过从甚密的原户部尚书倒台了,贺璋被承恩伯齐昇暗中提拔,成了户部尚书。

齐昇会提拔他,完全是因为他是个有真本事的,且从不站队的中间派。户部尚书这个职位,短时间内,除了他也确实没别人合适。

于是贺璋也投桃报李,在搬到刘焦这件事上出人出力,功不可没。

但这一来一往的,也并不代表他就投效到承恩伯府门下了。

至少贺璋自己是并没有这个意思的。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是等真的做了朝堂上的高官,你才会发现,你还是需要继续抱大腿,继续找靠山。找对靠山有多重要呢?有时候比你会不会做官更重要。

贺璋本也是有靠山的,他的外祖家,他的岳父家,原本都是他的靠山,可是这些靠山在他成为了户部尚书之后,就再也帮不了他更多的。

所以他必须给自己寻找新的,在权利中心的依靠。

思前想后的,他就选中了皇贵妃齐月盈。

为什么是选皇贵妃而不选承恩伯呢?

第一,选皇贵妃就等同于选择站在了承恩伯府一派的立场上,与直接投靠承恩伯的效果是大同小异的。

第二,承恩伯府经营几百年,门下幕僚清客无数,朝中更是有至少一半的官员,都在刘焦倒台后选择站队在承恩伯府身后。太多人挤在了齐昇跟前,他贺璋就算是去了,也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他很难能够捞到什么切实的好处。说不定齐昇等闲都想不起来他这么一个人。所以,哪怕是他想站队承恩伯府,也一直没有登门去拜见齐昇,原因就是这个。

第三,除了承恩伯齐昇本人,他还有两子一女。庶长子齐臻十岁稚龄便随着父亲远征北疆,身上有多个军功,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但他到底是庶出,且现在只是在父亲麾下效力,于朝中并没有一席之地,显然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于嫡次子齐琮,这是个京都城有名的纨绔,且不论这纨绔是真是假,反正听说这位二公子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虽然他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种诡异,但明面上来说,齐琮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基于以上三个原因,贺璋才把目光放到了已经身为皇贵妃的齐月盈身上。

皇贵妃是目前大周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且她自小备受父母宠爱,齐昇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可想而知,她在承恩伯府中的地位有多么的高。再有,他既然看好齐昇的政/治前景,那么在他的推演中,齐昇未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自己当皇帝,要么扶植齐月盈生的外孙当皇帝,但无论是那种可能,齐月盈的身份和价值都只会越来越高,且不会贬值。

而且皇贵妃是女子,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愿意弯下膝盖,真心投效一位女主的重臣可不多见。

所以如果贺璋真的能拜入皇贵妃门下,那么可想而知,他在皇贵妃跟前得多受器重?皇贵妃器重的人,怎么可能不受齐昇赏识?

所以这一步一旦走成了,他贺璋的未来必定是光明无限,一片坦途!

抱着这样的心态,贺璋赶在齐月盈的千秋宴之前,翻出了自家的传家宝,亲自给邀月宫递了折子,请求拜见皇贵妃。

当然,他乃外臣,想要直接面见皇贵妃,必然要有个妥当的理由。他找的理由就是要和皇贵妃商量修缮邀月宫的银子的问题。因为这部分银子全都要从户部拨,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

齐月盈没想到会有外臣直接来行宫拜见她,这个贺璋,她也曾经略有耳闻,知道他在扳倒刘焦的事情上出过力,所以没有多想,就召见了他。

见面之后,贺璋并没有提修缮银子的事,他直接了当的说明来意,他就是来给齐月盈送寿礼的。

齐月盈见到了他的寿礼,那是一只桃红色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此物之精美,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就连见惯了各色珍宝的齐月盈也忍不住眼前一亮,只因它那通体晶莹无暇的桃红色,以及那巧夺天工的蟠螭文雕刻,无一不正正好的击中了全天下所有见到它的女子的心!

实在是太美了!

不愧是江南巨富贺家的传家宝,它果然能当的起。

齐月盈虽然一见这东西就很喜欢,但她终究是个理智且克制的人,第一眼的惊艳过后,她便把目光从它上面移开。

她直言这件礼物太贵重,她受之有愧,不能接受。

贺璋知道她心中有顾虑,担心他是犯了什么事所以才求到她的跟前。

齐月盈这样理智冷静的态度,让他更加觉得自己投效的齐月盈的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他本来只是相中了齐月盈的身份地位以及承恩伯府的政/治前景,对于齐月盈本人的才智和心性并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只要她不是蠢的无可救药,他这个决定就没有做错。

但如果这个女主君是个有脑子且不为外物所动,还能时刻保持谨慎理智的人,那不是更加两全其美了吗?

“娘娘放心,臣在朝中顺风顺水的,没犯什么事,也不是要求您办事,真的只是来给您送寿礼的。”贺璋说完,又站起身,满面笑容的给齐月盈行了拜见主君的大礼。

这样的礼,齐月盈不是没有受过,例如常远初到她身边时,就给她行过这样的礼。可常远一家都是齐家的家臣,她并不吃惊。

贺璋不同啊,他与她并无交集,且他已经做到了户部尚书,下一步就是入阁了,这样只差一步就登峰造极的重臣,为什么要认她为主?

齐月盈这边还在困惑,那边贺璋已经十分动情的给她讲起了一个关于‘丝罗托乔木’的故事。

贺璋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他以借物喻人的方式,表达了自己这个‘丝罗’愿意将所有的前程以及余下的生命全都托付给她这个‘乔木’的意愿。

齐月盈:“......”

还是有点懵,没反应过来。

贺璋还是个干练又洒脱的人,他声情并茂的讲完了丝罗托乔木的故事,见齐月盈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沉默不语,于是他疏朗一笑,留下贺礼,行礼告退。

齐月盈在他最后那一声笑中回了神,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她没有明确拒绝,那他就直接当她答应了。

齐月盈:“......”现在让人追上去把传家宝还给他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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