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口水的猫

约翰·P.马奎安德

哈里·罗宾斯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了解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布伦特之间的纠葛的人,虽然所有人都听说过有关的传闻。实际上,如果那些秋天你在波士顿、纽约或任何你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地方待过,一定会听到一些花边八卦。如果你够年轻够活跃,还会遇到校长们,因为他们也经常换地方,永远在换地方。希西莉·斯诺是最难找到的一个,幸好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因为她通常都在音乐学校,在那里,一头短发、笑容短促的她没有多少竞争,而且她眼睛和裙子的颜色比花朵更明亮。

但平克尼·克鲁——你一定见过他,他举止警觉,身材瘦小,长着一张敏感的脸,深色的直发和精巧的鼻孔。他从来不出一丝差错。巴蒂·布伦特显然没注意到,任何人都能猜到他是在用力过度地装潇洒。你无法忽视他——他通常都在大酒杯或鸡尾酒周围的人群里,发出巨大的吵闹声,把他180磅体重的压力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金色的头发在光滑的粉色额头上方闪着光。

在一个这样的场合——或者说,在那些来来回回的派对中的某一次——有时候,一种焦虑的神色会取代派对主人惯常的高兴表情。你甚至可能听到他小心地压低声音对某个人说:“你确定他们都没事吗?我觉得去问他们不太明智。”

“他们当然没事!”答案总是这样,“他们整个秋天都待在同样的地方。”但这些答案都过于简单了,就好像有个声音说不会下雨,但乌云已经遮住了太阳。

现在,令人好奇的是命运会选谁来看到这一切。哈里·罗宾斯是看到结果的人之一,他在圣·约瑟夫中学时被叫作胖子罗宾斯,哈里本人也说过,他不理解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希望他在**是安全的,或任何地方,除了意大利。

“说实话,”哈里总是说,“我只是醒了。不,不是我要喝水。现在你听着:老公爵又喘又咳的,倚在那个喝东西的地方。你们到底怎么称呼那种地方?在法语里叫咖啡馆,但在意大利语里究竟叫什么?”

这里就有麻烦了。哈里不停地跑题,在咖啡馆和椅子的细节中迷茫,而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还有其他人知道,但他们只看到了结果——比如那个又脏又老,粗喘着气的老莫拉公爵。但谁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呢?

就此而言,谁能知道当春天的温暖来到佛罗伦萨狭窄的中世纪街道上时,这里会发生什么?

只有在意大利和佛罗伦萨,才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一个粗喘着气,吃得圆滚滚的老贵族,站在他的房子前边喘边用差劲的英语说:

“你说他们是绅士?——什么?这里很安静——是吗?我能解决——莫拉家的人什么都能解决——我的天!那就让他们用剑决斗吧,大傻瓜和小傻瓜!”

故事的开头似乎很遥远,但有足够的信念带你回去,超越肉体的力量。虽然要倒回到十五年前,还要穿越大洋,才能回到那所新英格兰的教会学校,但时间和空间都不是问题。时间的玩笑甚至显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都跟当年在圣·约瑟夫中学读书时的样子差不多。哈里·罗宾斯还是那么胖,我还是那么瘦,平克尼·克鲁还是那么瘦小,举止还是那么紧张,而巴蒂·布伦特还是那么笨重、粗鲁而强壮。

当平克尼刚从车站来的时候,是一个大眼睛、皮肤苍白的男孩,他的灯笼裤不断地从细长的腿上往下滑,脸上带着那种新来的男孩常有的愕然而绝望的表情。平克尼来自马里兰,拎着一个皮箱,戴着小羊皮手套和一顶小礼帽,还背着两个崭新的猪皮包。巴蒂·布伦特看着它们笑了,这就是开头。

巴蒂先是笑了,接着变成了假笑。他跟其他高年级的男孩们站在校长办公室旁边的草坪上,看新来的男孩们进来。虽然那时巴蒂·布伦特只比他同学们高半个头,四肢也还不算发达。

“你从哪儿来,妈妈的乖宝宝?”他问。

任何人都知道平克尼会是什么感觉。他听说过这所学校的情况,他希望按规矩办事。

“我来自巴尔的摩,”他说,又加上了一句他认为也属于回答的话,“我来自巴尔的摩的克鲁家族。”

自然,这引来一阵嗤笑。寄宿学校已经开始毫不留情地把平克尼当作那种令人嫉妒的圣·约瑟夫男孩了。

“你刚说你是哪个家族的?”巴蒂问。

“巴尔的摩的克鲁家族。”

“好吧,”巴蒂说,“我来自匹兹堡的布伦特家族。你听说过匹兹堡的布伦特家族吗?”

“没有,先生。”平克尼回答。

“是你妈妈带你来的吗?”

平克尼的脸稍微有些红了,他的鼻孔颤抖,但没有得到任何同情。他的小羊皮手套和礼帽足以打消人们的善意。

“告诉他,”有人喊道,“新来的必须回答问题。”

平克尼用紧绷的声音,从那瘦弱的身躯里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回答。“跟你无关。”他说。

“什么意思?”巴蒂露出了怒意,而平克尼又说:“不要拿我开玩笑——不要拿我妈妈的死开玩笑。”

“喂!”巴蒂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他很得意,因为巴蒂就是那种常见的角色,学校里的恶霸,“你够走运,知道要退缩。”

平克尼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调子,像是来自太空的声音,像是某人在梦呓。

“我没有退缩,”他说,“我不怕你。”

巴蒂抓住平克尼的肩膀。“但你会的。”他说。

接着校长的门打开了,校长站在他办公室前的台阶上,他是个大块头,脸红红的,穿着低牧师领的衬衣。

“你,你!”他盯着巴蒂放在平克尼肩膀上的手说,“你——怎么回事?”

但不用任何人说校长也知道。他对这些男孩的了解比对自己藏书的了解还要深。

“别撒谎,布伦特,”他说,“你又在欺负人,布伦特。你是个卑鄙的恶霸,再让我发现一次的话——跟这位新同学握手,先生,告诉他你很抱歉。”

平克尼的脸上跟巴蒂的脸上有某种相同的东西,很难描述,但显然所有人都能看到。准确地说不是固执,而是一种坚硬,由某种内在的火焰加剧。很自然,在圣·约瑟夫,任何人为了任何事都可能打架。等那个时候到来的时候,应该一分钟就完事了,大家都觉得巴蒂会狠狠地打平克尼十五拳,但这种前景却令我们紧张。这件事的必然性让我们整个宿舍神经紧绷——你完全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却还没有发生。虽然他们注定要打一场,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

我记得平克尼和巴蒂打起来的那天,虽然没有太多细节,就像在记得和忘却的中间徘徊。平克尼、哈里和我拿着短木棍在栗子树下划拉落叶,那是在网球场的后面,地面从校园建筑开始形成一个斜坡,这时巴蒂出现了。平克尼先看到了巴蒂,立刻站起来丢掉了木棍。巴蒂把落叶踩得沙沙响,显然很喜欢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阴影投在他脸上,从下巴的边缘斜穿而过。另一些树枝在他的运动衫上映出栅栏形的影子。

“嗨,妈妈的乖宝宝。”他说。

他们打起来不是因为语言。平克尼像所有巴尔的摩克鲁家族的人一样,说话很有礼貌。

“请不要那样叫我。”他说。

“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什么。”巴蒂说。

平克尼脱下他的诺福克外套。他的胳膊很瘦弱,他的脖子在空空的伊顿阔翻领里扭动,但他的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不,你不能。”他说。

巴蒂大笑,但他的笑声因一阵震惊的窒息而停止。平克尼扑到了他面前,但不像那些不知道怎么打架的男孩,他没有低头挥拳,而是在巴蒂有时间防卫之前直冲他的脸。他们都没有说话。血从巴蒂的嘴角流下来。他朝平克尼的白衬衫挥拳,向前绊倒他,然后他们一起滚了下去。

巴蒂站起来,平克尼依然趴着。剩下的就很简单了。巴蒂用膝盖顶着平克尼的后背,将他猛地拉起来,然后在平克尼站起来时把他的右臂扭到身后锁住。平克尼像只被捉住的家禽一样站着,张着嘴呼吸,而巴蒂野蛮地拉着他的胳膊。

“这样你就能记住我的脸了!”巴蒂喘着气说,“快说‘够了’!”

“不。”平克尼说。

哈里和我都走向他们。“放开他!”我们喊道,“你会弄折他的胳膊的。”

“如果你不说够了,”巴蒂说,“那就说‘我求你原谅,行行好’。”

“说吧。”我们建议。但在那两个沉默的男孩之间,存在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

“我不会说的!”平克尼喘着气说,“别把他拉开!我不怕!”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变了,巴蒂又扭了他的胳膊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动弹不得,只能站在那里,听着平克尼急促的呼吸。

“继续!”巴蒂说,“说‘我求你原谅,行行好’,否则我就扭断你的胳膊。”一声尖厉的高喊从平克尼的嘴里爆发出来。“啊,”巴蒂说,“你说了吗?”

“没有!”

正如我提过的,他们俩的表情是相同的,虽然平克尼的脸上是疼痛的折磨,而巴蒂的脸色因愤怒而涨红。

“说!”巴蒂重复道。

平克尼最终还是说了。他低声地咕哝:“我求你原谅。”

“继续!”巴蒂粗哑着说,他的眼睛闪着光,“全部说出来!”

“行行好。”平克尼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他在后面又加上了一句反抗,“而且我希望猫会在你的脸上吐唾沫!”

“你会那么做的,是吗?”巴蒂大叫,“现在!我让你知道戏弄我的代价!”

片刻之后,他们面对面站着,平克尼看起来非常虚弱。他的胳膊挂在身体一侧晃着。

我们无法得知校长看到了多少,但接下来我们看到他站在那里,从黑色毡帽的帽檐下看着我们。“你,还有你,”他说,“怎么回事?”

在我们任何人开口之前,平克尼抢先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回答。“没事,先生,”他说,“我们只是在摔跤。”

校长用手杖敲着自己的靴子,心里知道也许我们都不会说实话。

“布伦特,”他说,“回你的房间去,等我叫你。你,克鲁,还有你们两个——我先跟你们谈。”

校长的办公室里都是书。煤在壁炉里燃烧,但书架和噼啪作响的火焰都是不祥预感的一部分。

“现在,克鲁,”校长说,“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我只是扭到了,先生。”平克尼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校长的脸。

“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是的,先生,”平克尼的声音低下去,咕哝道,“我只是在——摔跤。”

平克尼晃了晃。要不是校长扶住了他,他就倒下了。“罗宾斯,”校长急促地说,“快去医务室!他晕倒了。”

但平克尼没有晕倒。校长把他放到沙发上之后,他咕哝了些什么,校长困惑地看着我。

“什么?”他问,“他说什么?去告诉布伦特,我要见他。”

我离开时仍然能听到平克尼咕哝的话:

“我求你原谅,行行好。而且我希望猫会在你的脸上吐唾沫!”

这句悲惨的话一直在回**。

关于生活,有两件事每个人迟早会明白。第一,过去似乎都是转瞬即逝的,非常短暂;第二,过去的任何事——尤其是那些不愉快的部分——都不会彻底结束。年长的人定然会知道,那些人在某一天要开始对话。年长的人也肯定会知道,平克尼·克鲁和巴蒂·布伦特会再次相遇。

平克尼·克鲁和我整天都很快活。在他拿到了哈佛的学位,还从他父亲那里每年拿到两万美元的生活费之后,在他身边很容易就会高兴起来。那是1922年8月,我们开着平克尼的车去内维尔家住了一个星期,霍雷肖·内维尔总能让你感到很自在。他们家拥有卡斯科湾的一整片土地,以及一座有三十个房间的宅子,类似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里面有铺着瓷砖的浴室和热水,以及一个管家和两个能在半分钟内开门的男仆。圣·约瑟夫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老霍雷肖·内维尔和内维尔夫人是非常端正的人,一进他们家,你就会觉得任何明目张胆的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平克尼也非常端正,是那种仆人们口中的完美绅士,他依然很瘦,不过是优雅的瘦,同样的黑色直发小心地梳起来,衣服合身但毫不刻意。即便是最放纵的时候,平克尼也总是说对的话,做对的事。

我们吃午餐时,饭店里有两个男人在隔着桌子吵架。

“咱们走吧,”平克尼说,“我讨厌这种场面。咱们走——我来买单。”

平克尼立刻伸手来拿放在我这边桌上的账单,我一把抓起来的时候他还笑我。但在他倾身向前的时候,我很惊讶地看到了一丝痛苦像波浪般划过他精致的嘴唇。

“我的胳膊,”他说,“是我的胳膊。已经好了,但有时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还是会疼。”

“你的胳膊?”我说。平克尼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块丝绸手帕——太漫不经心了。

“你不记得了?”他扬起眉毛问,“你在场的。”

接着一切记忆都突然涌现,似乎根本没有时间的距离。平克尼看着我,他的黑眼睛异常的黑。

“我再也没见过他了,”他说,“倒不如说是好奇,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平克尼的声音里有某种被修复的东西,就像一个服务员在角落里磨切肉刀的声音。平克尼让我买了单,毫无疑问,平克尼·克鲁清清楚楚地,再清楚不过地,记得。

我们抵达的时候内维尔夫人站在台阶上,而长着大下巴的内维尔先生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已经换上了晚宴礼服。立刻有一个人来搬我们的行李,另一个从车库来的人准备把车开去停下。

“亲爱的!”平克尼握住内维尔夫人的手时,她说,“您看起来真美!”这很自然——所有的女主人几乎都会爱上平克尼。“亲爱的!”内维尔夫人又说,并且低声加了一句,“希西莉·斯诺在这里。”

希西莉·斯诺站在昏暗的大厅里,微笑着交谈,甩着她黑色的头发,就好像不知道或不在乎平克尼的到来一样。而平克尼甚至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就好像他没有整个夏天都计划着要来内维尔家见她一样。他们俩都不露出有关过去或未来的迹象,关于现在的当然也没有。希西莉认识很多男人,而平克尼总是行事妥帖。

“真是惊喜!”平克尼说。

希西莉微笑,接着大笑起来,泛起的笑容似乎点亮了她的整张脸。

“别光顾着说,”内维尔夫人说,“快去换衣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怎么能让仆人一直等呢?”

“幸好,”希西莉说,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兴奋感,总能搅动他人的脉搏,“我带了另一个男人一起来,对吧?”

“两个男人总是更好的,”平克尼说,“以防其中一个受伤。没有男人不行。”

“快去换衣服。”内维尔先生说。

“你们都认识其他人吧,对吗?”内维尔夫人说。

平克尼总是谁都认识。他看向大厅里的宾客,有年纪较小的威克斯家的男孩,山姆·德鲁和凯瑟琳·伯灵,以及来自费城的两个斯迈思家的女孩。

“快去换衣服,”内维尔先生说,“亨德里克斯来了。”

接着希西莉的声音像风中的箭一样直接响起。“这个人他不认识,”希西莉大声说,“他不认识我的新男友。”

“为什么,当然了,”内维尔夫人说,“我没想到。这位是波丁顿·布伦特先生——克鲁先生。一位来自巴尔的摩的克鲁家族,一位来自匹兹堡的布伦特家族。”

他就在那里。他向前走来,肩膀宽阔厚重,金色的鬈发闪着光。他的脸像在圣·约瑟夫时一样是粉红色,但圆润感已经不见了,变成了直线条。平克尼完全静止了,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在看他。巴蒂本能地伸出手来,但突然间,他的额头皱了起来,几乎皱到了发根。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他问,“天啊,我想起来了!”他慢慢地收回手,“是妈妈的乖宝宝——害我被学校开除的人。”

内维尔先生抓住平克尼的胳膊。“你们有整晚的时间可以聊天,”他不耐烦地说,“快去换衣服,该吃晚饭了。怎么能让仆人一直等呢?”

我看到了平克尼脸上的表情,闪现的情感,抽搐的嘴唇。如果没有其他人注意到的话,至少我注意到了巴蒂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起来。

“想想看,”希西莉一边说,一边用那种能让你脉搏跳动的方式大笑,“他现在不只是我的男朋友了,他们是好哥们儿了。”

平克尼向楼梯走去。管家亨德里克斯端来了一托盘鸡尾酒。巴蒂拿了一杯,他的手在颤抖,淡红色的**溅在他的粗手指上。

片刻之后,在通往内维尔家客房的一条走廊上,我遇到了哈里·罗宾斯。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因为他的脸突然出现在一张半敞的门后面。

“他们见面了吗?”他小声说,“他们有没有——”

他最后一个字之后的暂停如同一个问题,而我的沉默如同回答。哈里犹豫地用手摸摸下巴。

“我们得把他弄走——立刻,”他小声说,“你看到了吧。你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吗?历史可能会重演——重演!”

楼下的大厅里,希西莉·斯诺在大笑。但希西莉的存在让情况更糟了,依然有可能历史重演。

但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做这种猜测,楼下吃晚餐的人都不会知道有什么问题。平克尼·克鲁的专注表情里甚至连一丝最轻微的暗示也没有。与他隔桌相对的波丁顿·布伦特和希西莉在互相说悄悄话,但你不会觉得平克尼注意到他们了,除了一个瞬间。那是吃完甜点之后,内维尔夫人准备发出结束信号——在这种时候大家会停止交谈,所以整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

我们都听到了希西莉的声音,充满活力,不经意间流露出兴奋,似乎在暗示什么美好的事情:“那么,你要来泡温泉吗?”

波丁顿·布伦特喝完了他的威士忌,干脆地放下杯子。“有谁会不愿意呢,”他用有点哑的声音问,“如果你问他的话?”

希西莉耸了耸她光滑白皙的肩膀。“我在问所有人。”她说。

这是一段没有开头的闲谈,但却有某种含义。平克尼一直在跟斯迈思家的一个女孩说话,他把餐巾放在桌子上。“这句话挺新鲜,”他说,“问所有人。”

巴蒂·布伦特慢慢地抬起头。“也许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这句话让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不是有人说过吗?女人善变是对哲学家的安慰。巴尔的摩的克鲁家族应该是哲学家吧——现在。”

平克尼微笑起来。“是的,先生,”他礼貌地对巴蒂点点头,“我们是巴尔的摩的坚忍克己派。而机会主义者,我发现,通常来自匹兹堡。”

内维尔先生开始大笑。从他发自真心的笑声中能判断,他完全没理解这个笑话。其他人也紧张地附和着。内维尔夫人站起来,女士们离开了房间。

内维尔先生对亨德里克斯点了点头,后者又对男仆点了点头,并端起放着醒酒器的托盘。接着,绝不省略任何形式的内维尔先生对平克尼点了点头,然后朝女主人坐的高背椅挥了挥胳膊。

“坐那里,”他亲切地指引着,“这样你就不用离那么远地跟匹兹堡说话了。”

当然,在巴蒂·布伦特和内维尔夫人刚刚空出来的椅子之间没有别人。亨德里克斯端着醒酒器向前走来时,哈里抓住了我的肩膀。

“赶快去坐在他们俩中间——咱们俩都去。看!你能看看他们俩的样子吗?”

“这里!”内维尔先生喊道,“你们两个——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过去,坐在各自椅子的边沿。内维尔先生开始讲他的一个故事,八成是从英国吸烟室里听来的,狄更斯、斯科特和萨克雷(4)都有点变味了。“多塞特郡的汤布利勋爵家要举办一次派对——你们在听吗,你们俩?”

“噢,在听,先生,”哈里说,“这真是——”

从桌子的另一头,交谈声伴着玻璃的碰撞声传过来。“你说的,”巴蒂·布伦特倾身向前说道,“‘机会主义者’是什么意思?”

平克尼推开一杯白兰地:“你想让我有的意思——全都有。”

一阵暂停。内维尔先生继续讲汤布利勋爵安排客人住宿的事。平克尼和波丁顿·布伦特在紧绷的沉默中坐着,互相打量。

“他给菲茨休安排了蓝色的房间,”内维尔先生说,“你们听懂了吗?佩尔西小姐住隔壁一间,到了早上——你们猜佩尔西小姐说了什么?”

“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平克尼又开口了。一杯咖啡砸在地板上。

“我能不能问一下,刚才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仿佛昨日再现——他的声音跟我们记忆中的一样,他的脸也一样。

“我那么说,”波丁顿说,“是因为你打了我的小报告,害得我被学校开除。”

平克尼的鼻孔颤抖着,他似乎再一次经历了那个时刻。

“你错了,”他回答,“我一个字也没说。”

内维尔先生笑起来,他们的声音被压住了一阵。“当汤布利勋爵早上说,‘您睡得怎么样,佩尔西小姐?’时,你们觉得她说了什么?”

他停下来。我们都停了下来。巴蒂和平克尼站了起来。

亨德里克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餐边柜旁。汤米·威克斯和山姆·德鲁半离开椅子,身体向桌子方向倾斜,而巴蒂·布伦特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是告了!你没说的话校长怎么会知道?你干的!不要现在还当骗子!”

平克尼立刻做出回答。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却像风一样绵延,不像他原本的声音,也不像任何声音:“别那么叫我!”

波丁顿的手指握了起来。“你不喜欢,是吗?”他说,“但那个称呼特别适合你。”

下一瞬,在我们来得及说话或绕到桌子那边去之前,波丁顿就被打得向后踉跄。他踉跄着,被地毯绊倒,手抓住桌布,倒在一大堆杯盘里,但他马上又跳了起来。汤米·威克斯想拉住他,结果被撞到了餐边柜上,打翻了一半银餐具。

有那么一秒,现场完全寂静,只有波丁顿沉重的喘气声。接着亨德里克斯在看到内维尔先生的眼神示意后回答道:“没关系的,先生。女士们没有听到。我在事情发生之前关上了门,先生。”

是的,亨德里克斯是唯一一个保持冷静的人。他拿了一张餐巾开始擦平克尼的脸。巴蒂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内维尔先生说:

“很会打架,是吗?”

“我很抱歉,先生,”巴蒂边喘着粗气边说。“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

“那么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对吗?”

“他醒了,先生。”亨德里克斯说。

内维尔先生点点头,冷冷地盯着巴蒂。“实际上,”他冷冰冰地说,“比起待客之道,你更懂得怎么用拳头。安静——剩下的人!我都看到了——我听到了!你侮辱了一位客人,我的一位朋友,就像在酒吧里一样——他的体格只有你的一半。他扇你的脸是对的。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任何人都会。”

巴蒂咳嗽着,但他没有移开目光。“内维尔先生,”他开口道,“他什么体格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的确,”内维尔先生公允地说,“而且你也无法自控,所以你也不配——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接——不配跟体面人待在一起。亨德里克斯,把布伦特先生的行李收拾好,叫一辆车在门口等着。”

“他缓过来了,先生,”亨德里克斯说,“放松——放松,平克尼先生。”

平克尼在餐厅的地毯上坐起来,嘴巴机械地动着,而巴蒂·布伦特则张大了嘴。

“您不是,”他喘着气,“内维尔先生——您不是要——把我赶出去吧?”

“你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内维尔先生说,“虽然你用自己的语言说得比较直接。”

平克尼挣扎着站起来,抓住一片狼藉的桌子的边沿。

“请您,”他慢慢地说,“不要这么做。是我的错。我很抱歉,先生。是我先动手的,我们两人都没忍住。就那样发生了——出于某些原因。这之后我们就没事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平克尼开口之后,连内维尔先生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

“这——”他开口。

巴蒂向平克尼迈了一步。“我想说,”他说,“尽管我觉得——我想说——”

平克尼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也冷得像冰。“不要说,”他恳求道,“之后的某个时间再说,等我们不在别人家里做客的时候再说。我明白你的感觉——我也经常有,只可能比你更多。而且我不会总是像这样倒在地毯上。请记住。”

除了波丁顿·布伦特和平克尼·克鲁之外还有五个人,我们都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老霍雷肖·内维尔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没费心去提醒我们。

“似乎不太可能保密,”他评论道,“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每个人都会听说的,这件事将会流传出去,引起注意——就像洗衣日的红色羊毛运动服——完全不需要传言。”

不,不是传言。是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布伦特,不是传言。他们两人的视线就足以让老妇女们议论纷纷,让男人们低声吹口哨了,而且在那之后,他们似乎都故意坚持要同时出现。据说,布伦特家族赚了一大笔钱,波丁顿自然开始受到各方的邀请;当然了,平克尼从来都受到各方邀请。人们议论的不是他们的脸或礼仪,而是某种藏在这些背后的东西,不需要说什么,就能看出他们之间有问题。

年长的人会预言,希西莉·斯诺一定会把这事搞清楚。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希西莉还是不知道。尽管人们问的问题越来越难以回答,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希西莉依然不知道。接着所有人都在谈论。似乎毫无缘由,但那天晚上在内维尔先生家餐厅里发生的事突然传开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