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层柔软的霞光蒙上斩影司。
斩影司门口有人围来,说是要找司判大人。
墨时泗走出来询问情况,一位老大夫说自家药馆死了两个病人,病人家眷围堵家宅索要赔偿。老大夫的家人都被困在人群中,只有他从侧门跑出,得以来找司判大人做主。
墨时泗带老大夫去见司判大人,途中,老大夫委屈地说着那些对其他人说了千百遍的话。
“我用的药并不烈,也不知怎的就出了这种事。”
“我行医数十年,从没医死过人。”
“我原本想再问诊个两三年,把收回来的那些孤儿养大就不再问诊,谁知到老了还出这种事。”
季舒玄听老大夫说完后,带着人去了医馆。
医馆围堵着死者的家眷和看热闹的人,见季舒玄来了,纷纷避让。
季舒玄检查一遍,却并没有发现病人有什么问题。
玲珰好奇地凑了上来,也没有发现问题。
玲珰问老大夫:“陈大夫,他们是因何病来你医馆诊治?”
老大夫道:“他们身上长了毒疮,我就给他们扎了消疮的艾灸。艾灸是多寻常的手段哪,别说这么个大人了,就是三岁小儿扎了也没问题。谁知几针艾灸下去,他们就不吭声了。我见他们脸色有异,心知不妙,赶紧掐人中挽救,谁知已回天无力。”
老大夫声泪俱下,道:“老夫与他们无冤无仇,断不会伤害他们。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陈大夫在陵州城很有名,一是因为他的医术高超,二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行医问药得来的钱都用来养些孤儿小子了。
玲珰问一旁正伤心的死者家属:“他生前有何病症?”
家属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回答:“他两天前无缘无故地就咳嗽起来,我还以为是犯了风寒,找陈大夫看过,陈大夫说是毒疮引起的病症,并非风寒。昨日陈大夫让熬了一袋草药,服下后好了些,所以今日就又来找陈大夫做艾灸。”
“我们也知道艾灸是治病的寻常手段,但我们家相公确实是在医馆出事的。”
“我们也相信陈大夫不会加害我们家相公,但总得给个说法啊。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说这……”
话还没说完,妇人嚎哭起来。
玲珰蹲身检查死者的情况。
季舒玄带来了仵作,仵作也检查了一通。
玲珰问仵作:“情况怎么样?”
仵作遗憾地说道:“他身上的毒疮并无特别,并不会因为艾灸而亡。然而,事实上,做完艾灸后,皮肤以下的毒疮像干花被泡开了似的,变得硕大无比。所以,真正导致死者死亡的是那些瞬间变得硕大的毒疮,它们堵塞了血液,让伤者窒息而亡。”
玲珰听后,倍觉奇怪,她道:“世上医书并无一本有关这种怪症的记载,更没有提过,有什么毒疮会因为艾灸而引发巨变。”
玲珰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喊:“墨文书。”
墨文书走到玲珰跟前听候吩咐。
玲珰二话不说,直接撩起了墨文书的衣袖,露出里面的疮来。
众人惊讶,墨文书居然得了一模一样的病。
陈老大夫也很吃惊,激动地指着毒疮结结巴巴道:“对!对……对!就是这种毒疮。我认真检查过,它就是寻常的毒疮,多因触碰到了与身体不适的草藤而诱发,俗称风病。”
风病,顾名思义,当身体接触到不舒服的东西时,会起一些小疙瘩、小红点,很快,像风吹过,身上多处长满小疙瘩、小红点。
只是没想到会有毒疮风病。
墨文书道:“我也是两日前开始咳嗽,昨日一早发现身上有毒疮。”
他原本想等今天忙完斩影司的事务就来陈大夫这儿做做艾灸,就算治不好,去去痒也行,毒疮实在太痒,想挠又怕惹到它,反而散了毒气。
墨文书倍感后怕。
玲珰握住墨时泗的手,细看毒疮。
毒疮确实没什么特别。
玲珰问墨时泗:“你最近可有碰到过让身体不适的草藤?”
墨时泗道:“我这几日都在斩影司内忙碌,并未接触草藤。”
季舒玄道:“墨时泗没有离开斩影司,连街上也没去。如果说他是在斩影司内染上了这种病,那毒草毒藤应该就在斩影司才对。可是,斩影司的草木藤蔓存在已有多年,近些日子并没有新添花木。”
玲珰一边回想一边道:“前几日我给书房添的几盆花草是从院子里挪的,也不是从外面买的。”
忽然,不知道谁哭嚎着喊了一声:“我的手上怎么也长出来了?”
众人看去,是个精瘦的小伙子,撩开衣袖,露出一截黝黑的手臂来,手臂上确实有毒疮,只是因为皮肤黝黑看上去不像墨时泗手臂上的毒疮那般触目惊心。
接着又有人喊着说身上长了毒疮。
季舒玄和玲珰四目相对,顿时意识到这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难逃劫难。
季舒玄喝令斩影司衙役:“封锁!”
斩影司衙役将医馆团团包围,不让一人离开。
众人惶恐,或哭号或谩骂。尤其是那些来凑热闹的,身上还没长出毒疮的,急切地想要离开是非之地。
玲珰站到高处,让身上没有毒疮的人站到一边,有毒疮的人站到另一边。
看似简单的分类,实际上却是生死抉择。
玲珰原本想最大限度地减少被传染的人,可是,刚分完队列就发现所有人包括玲珰自己都染上了毒疮。
陈大夫瘫坐在椅子上,痛心疾首,“真是作孽,真是作孽啊!”
“照此下去,陵州城完了,祈天国也完了!这天下都完了。”
陈大夫绝非杞人忧天,而是这病太吓人了。
玲珰试图取下铃铛,结果却因为离境画卷距离医馆太远而摘不下来。但她尽量让自己走动,让腰间的铃铛发出缥缈悦耳的声音,试图效仿之前遇到疯病时的那样,靠铃铛声来控制病情。
然而——无济于事,人们身上的毒疮依旧在血脉间肆虐,没有丝毫收敛。
忽然,有人推开了医馆的门,是城主夫人,身后跟着数位护卫和俾子。
城主夫人看到大家挠疮的挠疮,哭号的哭号,吓傻眼了。
城主夫人扫了一眼包围众人的斩影司衙役,顿时猜到了情况,转身就想跑,却被斩影司的衙役拦了下来。
墨时泗上前,对她道:“城主夫人,既然来了就先坐会儿,这里的所有人都染上了毒疮,想必你也不例外。”
城主夫人想否认,墨时泗掀开她的袖口,露出一截如白藕的手臂,手臂光滑,并无毒疮。
城主夫人含泪吼道:“你们快放我出去!”
玲珰也道:“快让她走,不然就晚了!”
季舒玄却道:“且慢!所有人不得离开。”
城主夫人破口大骂,说季舒玄敢陷害朝廷命官之家眷。
季舒玄指着她的脖子,道:“大家请看。”
城主夫人赶紧捂着脖子,可是,手刚碰到脖子就奇痒难忍,下意识地挠了挠,她身后众人也是如此。
玲珰对陈大夫道:“艾草也许会加快病症,我们先把艾草扔出去!”
陈大夫痛哭道:“这里所有人都染上了毒疮,谁碰艾草谁就死,你让我叫谁去做这份苦差事?”
玲珰想想,道:“我来。”
陈大夫无奈地摇头:“罢了,还是我来。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也活够了。倒是你,还是个小姑娘,老夫怎么忍心?”
陈大夫去收拾艾草,大家看着他佝偻的模样,默默流泪。
玲珰也红了眼,心中百转千回。
玲珰把季舒玄拉到了一边角落,小声道:“我总觉得这件事与离境画卷有关?”
为何?
玲珰摇头,道:“只是猜想。”
玲珰道:“世间怪病总有记载,哪怕它被夸大,被扭曲,被误解,但总有影子。可我们身染的毒疮,却从医书、大夫手札中找不到一丝根据和影子。”
季舒玄陷入了沉思。
玲珰又道:“之前的疯病和这次的毒疮风病有相似之处,发病快且猛,常人根本无法抵御。”
季舒玄怀疑道:“上次的疯病是因炼药而起,且对你毫无影响。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连你也未能幸免,且铃铛声对它没有丝毫作用。”
玲珰忧心忡忡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倍感不安。”
玲珰道:“不管怎样,我都要回书房一趟,我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离境画卷中出了什么问题。另外,离境画卷有重生之力,如果它能治好我,也说明能治好其他人。”
季舒玄道:“如此,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会掩护你离开。”
季舒玄不放心地嘱咐:“千万不要从街市上走过,尽量从无人的地方走。”
玲珰回道:“我明白,你放心。”
玲珰看到季舒玄的脖子上已经长了一枚毒疮,二人离得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肉下,毒疮的根在向四周蔓延。
玲珰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想办法救她的司判大人,一定要想办法救所有人。
季舒玄转身走向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见季舒玄冷冰冰地朝自己走来,心中惶恐。
季舒玄道:“奇怪的病症一般有奇怪的病因,奇怪的病因通常由奇怪的事引起的,是这样吗?”
季舒玄的动静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城主夫人不懂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点点头,又摇头。
季舒玄又道:“最近陵州城内发生过的最古怪的事,唯有一件。”
“什……什么?”
“就是你从丁缪手中夺取的七彩石。你夺取七彩石后,就把丁缪给杀了。”季舒玄道。
城主夫人慌了,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季舒玄居然向她泼脏水。
城主夫人喝道:“荒谬!丁缪的死怎会与我有关?我不知道你说的破石头是什么东西,你休要血口喷人。”
季舒玄原本以为要强行把城主夫人和眼下的毒疮病扯在一起需要费些心思,谁知城主夫人带来的几名护卫和俾子纷纷站出来作证季舒玄的说法。
在如此封闭的房间里,人人都平等,平日的身份一点儿不起作用,大家都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病人,而且是不知道何时就会死的怪症病人。
在这种情况下,“城主夫人”这个名头没有一丁点的震慑力。
众人开始指责城主夫人,城主夫人含泪忍痛,和所有指责她的人开骂。
忽然,城主夫人不说话了,她惊愕地看着医馆的侧门。
其他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人影溜了出去。
众人沸腾。
城主夫人高声喊道:“好你个司判,你来找我的麻烦,泼我的脏水,原来是为了把你家娘子送出去!”
“人人传诵你是铁面无私的神断,原来也是沽名钓誉、自私自利的小人!”
众人惊愕,确实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他们心中的神断大人会这么做。
季舒玄不解释,也不迎接众人的恶意,只是走到一边,静坐在石头上,若有所思。
斩影司的压抑拦下了试图找季舒玄麻烦的人,季舒玄也算得了清闲。
玲珰离开医馆后挑了一条僻静的路往斩影司赶去。
越是僻静的路就越是泥泞坎坷,有时候前方根本没有路,只有半堵废墙,玲珰不得不用白净的手抓着布满青苔和灰尘的墙身爬过。
当玲珰又翻过一堵旧墙,从墙体上跳下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原本白净的衣裳变得脏兮兮的。因为一路奔波,青丝凌乱,脸上也脏兮兮的。
玲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两步就骤然停下了脚步。
幽深的巷子惊得出奇,风来,几片枯黄的叶子从空中飘落。
枯叶尚未落地,几道人影冲入幽巷中来。
人影站定,身穿城主府衙服,软甲护身,手中钩刀寒光闪烁。
玲珰心中一紧,今日怕是要把性命交付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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